是日大晴,百官休沐,雲閑鶴野。
歐陽修慢馬閑逛著州橋,手中一壺薄酒,韁繩輕輕攥住,忽聞西邊一陣敲敲打打的熱鬧。
一眾擁上去的百姓笑道——“李中丞的三女兒成親呢!”
去看熱鬧的小孩兒們吵吵嚷嚷地從歐陽修的馬邊擠過,州橋上也眺望著一行人,極目遠遠看向李中丞家的朱門高牆。那走出來的,便是今日成婚的李娘子和鄭郎官。李娘子是重臣之女,鄭郎官是新榜進士,多天造地設的一對,叫人看了都豔羨不已。
鄭家迎親的車馬行在州橋投西大街上,紅火一片,打著“三榜進士”“天家禦賜”的兩塊牌子,開路的隨從們威風地站走街的兩邊,臉上都是傲然的神情。
歐陽修掛了一抹笑在嘴邊,天下的熱鬧事,都是他的事。
小扯韁繩,馬頭傾轉。馬兒停在了州橋上,他與百姓們一同等著迎親的隊伍走過。
最前麵高頭大馬上騎著的,一襲紅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便是新榜進士鄭平。
歐陽修看過他解試時的文章,文辭踏實,言之有物,遠勝當下慣常的虛浮之氣,才學也當得上解元殊榮。省試的文章不及解試時好,但也是難得的務實之作,若非官家改了名次,排在一甲並非難事。
如此少年英才,必然為大宋文壇將來之棟梁。
一旁圍觀的少女與友人竊竊私語道:“新郎官長得真好看!”
那友人嬉笑著推搡少女:“人家成親了。”
“成親又如何,我不過說他好看。”
歐陽修淺飲薄酒,看著鄭平緩馬而過。
前頭一眾人走過,跟著的便是花轎。
四個轎夫抬著轎子,每個頭上都簪著朵豔紅色的花,袖口藏著的是剛討來的起轎利是錢,臉上全是得了錢的快樂,嘴中和著樂聲哼著吉利的歌。
轎子邊走著的是李家娘子的女使,一個個穿羅披琦,打扮起來比旁人家的大娘子還富貴漂亮。小童奔上去攔轎子討錢,還沒靠近幾步之內呢,就被女使們攔下,一人一把銀錁子發過去,小童們尖聲笑著叫著,紛紛跑去爹娘那顯擺。
有人問道:“這是誰家娘子,出手闊綽呢!”
沒有幾戶人家的女兒成婚,當街發利是錢時能如此揮霍的。一把銀錁子,做苦工的可要忙活小半年。這戶人家的女使倒是說發就發,毫不含糊。
看著小童們得著錢,過了討錢的年紀的大人們便也眼紅,可惜自己不是幼孩了,不然這白得的錢,不得伸手去要的來。
有人回道:“這是李中丞家的嫡女,來頭可大著呢。李中丞的連襟可是曹家,宮那位聖人娘娘,就是這新娘子的表姐!”
“難怪難怪!”
百姓們看著轎子緩緩從州橋口路過,自西往東而去。
花轎抬得平平穩穩,金頂上懸著的流蘇都穩當當地掛著,動也不動一下。
可圍看的百姓忽而發覺,那花轎的簾子竟緩緩被掀開了一角。
有童聲喊道:“看!是新娘子!”
眾人齊刷刷地望向那杯掀開一角的簾子處。
歐陽修也不例外,他一挑眉,轉過頭,雙目看向簾子被掀起的地方。
那有一雙透澈的眼睛,正朝外望著。
顯然,這簾子是被新娘子掀開的。她在看什,百姓也好,歐陽修也好,還是匆匆上來讓她放下簾子的女使也好,誰都不知道。
州橋這,聚了許許多多的人。新娘子,興許是在找人。
女使小聲地說:“姐兒,快放下吧,可別叫人看見了。”
新娘子一放手,那簾子便垂垂落下,又遮住了花轎之中的光景。
可就這短短幾眼,歐陽修已見了這今日成親的小娘子的模樣。頭上梳篦橫插,絞著金絲的發簪挽起一頭秀發,麵頰上所貼的一串珍珠襯出膚色雪白,而吉服豔麗,把一身的喜氣都裝在了那小小的轎子頭。
再看不曾走遠的鄭家郎君,竟是多般配。
歐陽修舉起酒囊,往嘴中傾倒。
瓊漿玉液不敵酒家薄釀,一口清然,再品甘醇。
瞧得今日有良緣正結,忽而能想見這金童玉女婚後光景,詞性大發,大笑三聲,張口便作: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上半闕脫口而出,已引得身旁眾人側耳。
目光紛紛從花轎轉來,看著這疏狂文人如何再作下半闕。
平頭百姓不識字的,聽不懂什鳳髻龍紋,可卻能聽懂那後兩句。說的不正是新婚夫妻和樂之狀,正合此情此景。
歐陽修再高聲唱來,用了南歌子的調: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
“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新娘子依偎於官人身邊,弄著纖細毫筆,描花練字,問著官人,如何書寫鴛鴦二字。
情意繾綣,聽來便是一樁好婚事。
喜隊正在麵前,又聽得如此好詞。會賞詞之人,一聽便知此幾句的閑逸妙處,讚道:“好詞,好詞!”
眾人拍起手來,才有某人認得:“呀,這不是歐陽學士!”
“歐陽學士?”
“寫‘且把金尊傾美釀,休思往事成惆悵’的歐陽修!”
文壇之中,莫不識歐陽修。百姓之中,莫不唱歐陽修之詞句。
從前都隻是聽別人說起名字的歐陽學士,此時實打實出現在了眾人麵前,像是天上的神仙到了凡間,叫人看著都恍惚。一想,今日出門真是有大福氣,不僅看了場官家賞賜的婚事,還親眼見到了名聲顯赫的文壇領袖歐陽修。這雙耳朵愈加享福,聽到歐陽學士作了新詞。
歐陽學士之詞,必定傳唱千古。這一日,可是要被千百年後史書記下來的。
汴河水上,一艘客船臨岸停靠著。
靠窗的閑坐上坐著位中貴人,從窗口遠遠看向岸上的熱鬧。他手中拿著茶杯,卻久久不曾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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