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從來不缺八卦,人們津津樂道,嘮著從明月樓傳出來的許多稀罕事,往往聽起來越離譜、越扯淡越好。
但大多都是以訛傳訛,正常人並不信以為真。
比如,映雪姬的第一個情人是個粗莽憨直的刀客,成婚前一日跟他那書生義弟滾在了一起。映雪姬發現他竟是下邊那個,一怒悔婚,還把倆人都給閹了;
又比如,嶽峙之所以願意從小放縱兒子,慣出一個廢物點心,是為了補償嶽明巒曾經遭受過的痛苦折磨——誰讓這孩子倒了八輩子血黴,親眼目睹了母親被父親一刀腰斬呢;
再比如,魏王蕭敬定假意投誠效忠新帝,實際是臥薪嚐膽,隻待時機一到,就光複舊朝,為哀帝雪恥。王妃苑氏擔心他自取滅亡,才從幾年前起就再也沒笑過。
“果真沒笑過呀?”吟歡不免好奇,“我還以為是胡謅呢。”
領班唉聲歎氣地回答:
“真得不能更真。魏王和世子為這事快愁死了。戲班和伶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什方法都試過,沒用。王妃是王爺的心頭肉,可不敢開玩笑,我看這個熱鬧啊,雪姑娘您最好別湊。”
吟歡饒有興致地勾唇一笑:“不就是哄女人開心嘛,這還不簡單。明日表演給王妃的曲目由我來定,此事你不必管了。”
領班大驚:“這……不太合適吧。”
不死城,人人都把映雪姬視為魏王的姘頭。
外室去給正室慶生,怎看都沒安好心。
“你的膽子真是越發大了,連我的意思都要違背?”吟歡回頭睨他一眼,“我盤下的樂坊,竟已是你在當家?”
領班連連冒冷汗:“小可不敢!”
“不敢就好。”吟歡故意衝他臉上吐出輕煙柔霧,柔若無骨的腰肢輕扭,笑著進了樂坊,“諒你也沒這個氣性兒。”
領班敢怒不敢言,隻得在心罵了她幾百遍騷貨,而且故意不攔著她。
以至於吟歡發現有不速之客在此,想走的時候已經晚了。
“啊!好燙!”
粉衣少女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怒目而視著立即跪下的女奴,叱道:“連茶都能倒我手上,你怎做事的?”
吟歡的腳步微微一頓。
她怎在這?
“是你?”曲玲瓏也發現了吟歡,不忿道:“好個附骨如蛆的妖女,難怪我覺得這樂坊妖氣衝天,果然是近墨者黑,連這的丫鬟都生得醃臢。”
吟歡翹首嬌笑:“三小姐還真是伶牙俐齒。既然說近墨者黑,那大少爺與人家朝夕共處了七載,衣食住行都在一起,手還牽過那——緊~”
說著就用自己的雙手十指相扣,故意顯擺給曲玲瓏看。
她又裝出一副柔弱無助的純媚模樣,咬唇道:“看來你也知道,曾與我親密無間的大少爺絕非善物呀。好個大義滅親的俠女,跟你父兄那種背叛舊主的奸佞截然不同呢。”
曲玲瓏自矜她“皇商曲家之女”的身份,最受不了旁人、尤其是一個風騷的妓子侮辱自家門楣。
聽了吟歡這話,她當即被氣得滿臉通紅:“少汙蔑人了。要是讓我大哥知道你也在汴梁,定要向魏王要人抓了你不成!”
“同樣是效忠新帝的前朝舊臣,一個是千尊萬貴的王爺,一個就是撫琴行商的平民。曲玨哪有臉使喚人家魏王呀?”
吟歡捂著胸口,笑得直喘氣,“就算曲家先祖是前朝的開國功臣之一,今時也不同往日了。再怎說,魏王都是梁哀帝的胞兄,現在仍被新帝禮遇,為群英會所敬待,豈是你曲家可比?”
曲玲瓏渾然不知是詐,被吟歡三言兩語給敲打住,把她來汴梁的實情一股腦吐了個幹淨:
“你個妖女懂什?這次魏王妃的生辰宴,是魏王親筆邀請大哥和我來作客的。
“他為巴結我們曲家,連他義弟嶽峙的麵子都拂了,根本不理會嶽明巒投名帖求見,生怕大哥看到百兵山莊的人就生氣。”
吟歡若有所思,微眯起一雙狐狸眼。
魏王哪隻是為了巴結曲家?
他還在拉攏曲玨背後的清音穀。
果然不出吟歡的所料,山莊那晚發生的變故,給了不死城可乘之機。
魏王成功挑撥了曲家、清音穀跟百兵山莊的關係,令“四俠”之間的嫌隙終於顯露在明麵上。
他們一旦離心,群英會的凝聚力就大不如前了。
加之群英會納新在即,原有的防禦會鬆懈,更方便不死城趁機動手。
“城主他會不會為了拉攏曲家,把我交出去,任曲玨宰割?”
吟歡的心一咯:“我不能淪為他手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過了好半天,曲玲瓏終於意識到被套話,當即羞憤不堪,習慣性地揚手——
就像以前吟歡還在曲家時那樣,隨便扇她一耳光。
掌風朝著吟歡的臉襲來,隻差分毫就能碰到了,曲玲瓏的手卻被擋住,絲毫不得再動彈。
“什人,敢攔——”話才說一半,她就看見了來者的麵容,立即收回手,又驚又喜道:“師叔!你的眼睛是怎了?”
律癡行走了兩步,不著痕跡地護在吟歡身前,以道人的“抱元守一”之勢向她一禮,聲色疏冷:
“曲善信,身為名門正派的子弟,怎可待人如此無禮。”
這種刻意保持距離的稱呼,讓曲玲瓏一下子回憶起來:
她已經被逐出雲隱觀了。
“律……律真人,”曲玲瓏的臉色像是打翻了顏料的畫布,五彩斑斕,好看得很,“是那妖女先挑釁我的……”
她連忙指認吟歡。
然而,吟歡仗著有律癡行偏幫自己,就懶得跟她多話爭執,去拉起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女奴。
“下不為例,做事長點心,趕緊把桌子收拾了。”
女奴抬眼飛瞟,點點頭。
吟歡注意到了她的臉:“抬頭。”
女奴不肯依言行事,仍舊佝僂著腰背,脊梁仿佛永遠也挺不直,身形便顯得非常瘦小。
用煙杆挑起她的下頜,吟歡看見了一張疤痕猙獰的臉——已經辨認不出本來的麵目了。
忍不住蹙眉:“怎弄的?”
“被拍花子拐走,賣給老爺做妾。懷孕後,大娘子看不慣,就叫人灌藥落胎,再毀爛這張臉,打折四肢,丟出去自生自滅。”
女奴的聲音嘶啞嘲哳,語氣卻非常平靜:“奴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幸得領班收留療傷。手腳過段時日就能痊愈,奴做事定不會再出差錯。”
聞言,律癡行默然良久。
“福生無量天尊。”
吟歡素來笑得淫媚浪蕩,而今難得流露出些悲涼的哀色。
弱小的女子,不過都是這樣命如柳絮,隨風漂泊罷了。
須臾,她漫不經心地哂道:“獎你燙了該燙的人,待會找領班拿十兩銀子,就說是我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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