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回到飯廳，荊綱還沒吃完，他原本就沒有什胃口，尋思著祝纓見學生怎也要多聊會兒，也就不著急馬上吃完，放慢了進食的速度，吃一口，發一下呆。

    然後祝纓就回來了。

    荊綱挾著一筷子小熏魚，瞪大了眼睛：“您這是？”

    祝纓又坐了回去，一旁小侍女又麻利地給她添了一碗鹹粥。祝纓看著粥放到了自己麵前，對荊綱道：“回來吃飯啊。”

    荊綱道：“不多叮囑兩句嗎？如今可不比當年了。”

    祝纓道：“說再多，記不住又有什用？該教的、能說的，早就教完了、說盡了，出去挨了打就能想起來了。何必再操這個心？”

    荊綱想想：“也是。”又慢慢地吃起早飯。

    等到祝纓吃飽，他也剛著放下了碗筷，祝纓確定，他有心事。祝纓便邀他出去走走，荊綱也沉默地同意了。兩人隨意地走在了街上，荊綱穿著素服，街上的人也不大看得出來“戴孝”，隻有點好奇他穿得還怪好的。

    看祝纓與一個陌生在街上行走，人們都遠遠地招呼，並不上來打擾。

    荊綱看祝纓一路與人斷斷續續地說話，又看西州這一片新色，起了個頭：“您到了哪，都能經營得很好，天下像您這樣的人太少了。”

    祝纓道：“常聽人這說，不過據我所見，也不算少。打從我入仕以來，就一直遇到有這樣的人。”

    荊綱微微搖頭：“可再也難見這樣的人能登高位了。”

    祝纓看了他一眼：“你這般憔悴，似乎不全是因為家有事？”

    荊綱露出一點苦笑，顯得更蒼老了：“年輕時，什都不怕，一股勁兒地往上衝。歲月不饒人，這幾年愈發覺得吃力了。家父過世，我沒有一點兒留戀就丁憂了，也是覺得乏力，心想，能回到家休養一陣也好。哪知，路上……”

    他打了個哆嗦。

    祝纓問道：“路上發生了什？”

    “遇著了水災，民變……”

    荊綱看著周圍的人，他們隔得遠遠的，腳步匆匆，隻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有時間長駐足。但也不斷有人來喊他們，秋收快到尾聲了，小孩子有學也不上，得下田幫忙，揀拾田中遺落的糧食之類既耗時、收獲又不多，最適合他們了！

    這些人的衣服也是新舊摻半，什樣式都有，“蠻風”頗重，但是人的臉上是有生氣的。比起路上遇到的，完全不同。

    他在回來的路上，不巧遇到了一場洪水，大小不知，反正驛路斷了一陣兒。見到了種種慘狀，水與旱還不太一樣。旱災絕收，你之前存的糧食、物品都還在，可能水少點兒，憑之前的貯藏，能撐一段時間。洪水一來，能給你把所有的東西衝沒了，什糧食、衣服包括牲畜……不能上房頂，那就都泡完蛋了。

    水災的時候，四麵都是水，偏偏都不能喝。因為你不知道水麵都泡著些什東西。泥水算好的，淹死的人、畜也都那泡著。

    祝纓道：“你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比較少見災情，她到福祿縣之後的十幾年，是比較罕見的風調雨順，偶有減產，壓力也不大。但是小時候家鄉也遇到過歉收，雖然不算太嚴重。而近年來天下的災害似乎也多了些。荊綱年紀比她大，見過的應該比她多。而且他是從吉遠府考出去的人，背景也不硬，宦海沉浮，見的也多，這情緒外露不正常。

    “知道一些，親見慘劇很少，過了數日當地官府還隻是漫不經心，竟不知心疼，救濟也是一團糟，隻推說存糧被泡壞了，沒有。虧得一些鄉紳、族老，又或者當地百姓自救。不然，就真的要吃人了。”他以往沒見過這慘的。

    祝纓唇角泛起一絲冷笑：“某地？它可有不少虧空！這場大水可幫了它的忙了！逋租、隱戶、逃亡、隱田、私放官司……種種存檔，都可以推給這場大水了。不但火能夠消除痕跡，水也能夠哩。”

    荊綱沉默了，這其中的貓膩他又豈能不知呢？那樣的慘狀，多半也與當地官員心思不在救災上有關。

    更讓荊綱痛苦的是，大水漸漸退去，驛路沒有恢複，當地飲食困難，米價踴貴。

    他們決定從小路回鄉。

    沒走多遠又被人打劫了！第一次，他的護衛們攔住了，隻損失了一隻裝粗笨家什的箱子。第二次，匪類竟執兵刃，他折了兩個健仆。虧得他當機立斷，把笨重的行李都給扔了，他夫人又抖散了包袱，銅錢等灑了一地，引人撿拾，這才有機會逃掉。

    這下不敢再走小路了，斜插過去又回到了官道上。趕了幾天的路，斜插回來，發現已經繞過了那段壞掉的官道，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這才有心清點行李，發現在任上的積蓄丟失了大半，夫人的侍女也丟了一個。

    他也無心再追究了，匆匆趕回家鄉。幸爾接下來的路途還算順利。

    “朝廷，是不是現出頹勢了？”荊綱有點痛苦地問。

    祝纓點了點頭：“有點兒。”

    荊綱道：“我回到家發現吉遠府還勉強有些昔日的樣子，總疑心是自己想錯了。天下之大，又豈能各地官員都是能臣？想與人談一談時局，又無人可說。吉遠和樂，誰肯聽我一個老頭子危言聳聽呢？我想，如果如果天下還有人能看出來那就是您了，才來想同您說一說。

    到了安南一看，再與外麵一比，這可謂桃源鄉了。您這兒不比山外富庶，但像個孩子，每過一天都長高長壯一點兒。山外富庶，卻像是個過了五十歲的人，之後每過一天，都老一天。日後，可怎辦呢？我竟覺束手無策，難道要眼看著局勢頹喪下去，大難臨頭？”

    “你這是傷心了，才將事情想得壞了。一個國家，沒那容易完。桓靈二帝折騰了四十年才折騰出來一個黃巾，還被剿滅了。今上還沒到那個地步。你剛才說的地方，就是顧同要去的。一場大水也好，舊賬清了！看他怎折騰吧。”

    “宰相器度，還想著彌補天下。您有今日，是自己一手一腳打拚，朝廷對您……您還願意……”荊綱後半句說得含糊，終沒有說皇帝、朝廷的壞話。

    “百姓何辜？”

    “是啊……”荊綱感慨完，又嚴肅了起來，道，“還能救？”

    祝纓道：“難，越來越難。”

    “哪怕是您？”

    “王相公曾經想救的，結果你也見著了。”

    荊綱不再走動了，站在街邊樹底下，眼淚往下掉。一聲嬰兒的啼哭驚醒了他，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年輕的婦人抱著一個嬰兒，有點羞澀地閃進了不遠處的一所房子。

    他說：“我比您年長，必然早死，上天若是垂憐，不讓我親眼見著亂世，那是我的福氣。我的子孫未必就會有那樣的好運。如果有那一天，您這會是一片樂土，請您看在當年梧州的份上，照拂一下吉遠府，使之免受兵禍。”

    祝纓道：“怎又說起這個來了呢？你閱曆豐富，不該如此傷感、軟弱。”

    荊綱苦笑道：“我自詡也有些城府見識，世上豈有非黑即白？多的是和光同塵。近來忽然察覺，世情比我想象的還要混沌。人老了，總會想得多些，將過往種種在心過了一遍又一遍，將所有自己的尷尬、缺失想了又想。憂懼之心也就浮了上來。

    還請您答應我，吉遠府就在安南之側，我知道您一向有章法，可畢竟是自己家鄉，難免想求個保障。吉遠父老，一向心念大人，還請大人垂憐。”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