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十四年的小年夜。
正值料峭寒冬,亂雲低暮,急雪回風,原是和和美美的好日子,大內卻明火執仗,亂作一團。
夜間舉火叫燧,穿雲箭劃破靜謐的夜空,叛軍趁著夜色高舉著火把,衝破正大門,一路長驅直入,殺到了內宮。
叛軍們似是殺紅了眼,毫無軍紀,不分青紅皂白,逢人就殺。一時間黑雲過境,正是年節之際,端正的紅牆下卻盡是哀嚎之聲。
裴瀾帶著紀雲微從側殿的牆角脫身才逃過一劫。
牆角的殘垣很小,要極其小心才能勉強讓一人通過,裴瀾緊跟在她身後看護著,生怕叛軍發現。
紀雲微從小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能跑地過那些訓練有素的官兵。
叛軍中一位穿著玄色鎧甲的將軍衝著士兵高喊:“抓到皇親國戚,連升三級!”
冬日寒風凜冽,刀光劍影之下,裴瀾緊緊抓著紀雲微的手,片刻不曾鬆開過。
紀雲微沒想到大難臨頭,裴瀾居然成了自己最後的依靠,成婚三年有餘,到底是自己從前輕怠了他。若是此次大難不死,往後一定要好好愛護他,絕不能辜負他這番情深意重。
她心中滿是愧疚,自己從前對他不冷不熱,他居然毫無怨言,她跟在他身後,不禁熱淚盈眶。
可二人身量差的太多,在人群中相當顯眼,慌亂之中,不知從何處突然刺來一支短劍,正好打掉了紀雲微頭上的紗帽。人群中,她嚇得回眸一瞥,正被那人瞧見。
“那邊有個小娘子!”遠處一個士兵吹著口哨嬉笑著。
裴瀾見狀趕忙叫紀雲微快跑,自己為她拖住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在紀雲微看來,如今隻剩下他們兩人,要生便生,要死也死在一處,將來黃泉路上,也不至於太孤單。
“你我夫妻一場,你快走啊!別管我!”
可她怎也不願逃,凜然地站在原地。
叛軍們很快便追了上來,迅速把兩人包圍起來。
紀雲微身為皇室宗女,長公主殿下最愛的獨女,天生嬌縱,性子很倔,縱使嬌縱卻不嬌氣,寧殉國也決不苟活。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站在刀槍簇擁的人群中,哪怕被團團圍住也絲毫沒有退縮。
為首的將領並沒有著急殺她,反倒轉身扶起了身後的裴瀾,他身著玄甲,丟下了□□,傷膝跪地,朝著裴瀾深拜。
“殿下受驚了!”
裴瀾一改剛剛慌亂的神情,冷臉看著,起身撲了撲身上的塵土,周圍的士兵皆叩首三拜,他就站在人群中央,接受著來自叛軍的膜拜。
殿下?
裴瀾?
紀雲微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明明剛才這個男人還在以命相護,怎那為首的將軍就跪下了,他怎可能是逆黨餘孽。
曾想裴瀾少年登科,一直對自己一心一意,哪怕從前自己多頑劣任性,他也從沒一句怨言。可此刻眾人已經跪在了她夫婿麵前,她依舊不願相信。
三年前自己被娘親嫁給這個瀟灑又有才情的少年郎,三千長街,十紅妝,那是場名動京城的婚禮。
正是才子佳人的戲文美談,郎情妾意,無不羨煞旁人。
可紀雲微終究是看不懂他,如今國破家亡,未曾想過仇人竟是自己的枕邊人,不知道從前多少個夜晚,他在密謀這宏圖霸業。
算計著自己,算計著朝廷。
這些年演給外人看的夫妻和睦,到頭來都是南柯一夢罷了。
可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紀雲微心中的大義凜然頓時土崩瓦解,她強忍著眼淚,唏噓問到:“你到底是誰?”
人群中衝出一位身形魁梧的士兵,當即給了她一巴掌,“大膽,這是我朝五殿下,你個妖女,合該殺了祭旗!”
裴瀾冷臉擺手示意,叫住了動粗的士兵,“住手!退下!”
紀雲微此刻算是徹底清醒了,可她始終不願相信,原本心中所有想要辯駁的話,全被塞住了,什日後報答,都是癡人說夢。
她顫抖地站起身,聲音低沉著問道:“你是前朝的人?”
裴瀾沒有否認,悠然地說起從前的舊事。
“十六年前,也是這個小年夜,父皇母後設宴全臣,可大宴之上卻無一人活命。就在那日,我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多虧乳母把我和她的親子調換,才換回我一條命,不然怕是活不到如今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紀雲微早已不太記得,更不知道宮變滅國意味著什,現下她終於感同身受了。
“既已傾覆,便是天意!”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她天真地說出這一番話,可裴瀾心中滿是瘡痍,怎能輕易釋懷。
“天意!”他聽後隻狂笑不止,這小郡主順風順水長到現在,居然還妄想置身事外規勸他人,真是滑稽。
那是他的家人,那是他的故國,他怎能不恨。
“何為天意,民心所向是天意,大勢所趨是天意,強取豪奪也是天意嗎?憑什我國破家亡,你們卻在推杯換盞,憑什我要隱姓埋名,要成為你們歌功頌德的戰利品!我的父母家人死無全屍,身為子孫身為人臣,我憑什要忍氣吞聲,看著你們共享天倫!?”
離別和絕望讓紀雲微身心劇痛,剛剛的視死如歸此刻如同這宮殿一般,一瞬間都傾覆在前。“你竟是這想的……你從未跟我說過這些,你為何從未說過……”
人間是煉獄,是囚籠,不是困住彼此,就是作繭自縛,眾生都是俘虜。
裴瀾長歎了一聲,如今大事將成,他早已無需與紀雲微爭辯什,縱使心中有過惻隱之心,可也被仇恨蒙蔽了。
“本就是造化弄人罷了,你我夫妻一場,我不動手,鴆酒、白綾、匕首,你自己選一個,下輩子不要投身帝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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