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明白了馬麟的畫作許是解開呂先生遺言的鑰匙之後,久安便是怎都睡不著了。她翻來覆去地想著畫中的謎底,卻無奈自己對其的了解也不過是從梁夫子那聽到的隻言片語。
天蒙蒙亮,一聽得院的鳥兒晨鳴,久安便立馬起了身,沒有半分困意。
哪怕前幾日也算是與楚斯年吵翻了臉,眼下久安心想的也不過是立馬去找他,好解他內心的困惑與哀愁。
她將頭發束起,換上了一身利落的男裝。外間的如雲還躺在榻上休息著。昨日累了一天,她這會兒睡的正熟,久安小心翼翼地貓著身子出去,沒將她吵醒。
太陽剛剛掛起,暮色依舊,地上的冰霜還未化去,久安被凍的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晨起的婢女們掌著燈,開啟了忙碌的一天。廚娘早已生起了火,侍仆們拿著苕帚除起了冰霜。送果蔬的農夫駕著驢車卸著貨,那毛驢也披上了棉襖,兩隻耳朵在寒風中一顫一顫的。冬日的清晨實在不算是好過,清洗蔬果的小丫頭從井打了水,雖說井水相比河水之類算的上是冬暖夏涼,卻還是將她的手凍的通紅,那深入骨髓的寒冷讓她的雙手像是木杵一樣,隻能僵硬地清洗著。
久安哈了一口氣,見眾人都在忙著,在廚房偷了一個剛蒸好的熱饅頭便閃身退了出去。
那饅頭剛出籠屜,燙的她兩手之間來回拋著。知道現在是宋瑾年上早朝的時間,久安也不敢往大門走,便從南麵的角門悄悄繞了出去。這一出門,便撞見父親的馬車向著城北駛去,嚇得她一個閃身又退回了巷子中。確定父親已經徹底離開後,久安才安了心,往城西走去。
這是久安第一次見如此之早的京城,飯樓酒館都點了燈,靠近後廚便能聞到那股子油水味兒。街邊的攤販們也都支起了架子。早餐鋪子坐著一群趕工的工人,他們抓緊著喝那最後一口熱茶,等上工了可就沒得半分清閑了。
清晨的京城,正為著一日的忙碌做著最後的準備。燈籠一滅,繁華伊始。
這廂,楚斯年也是忙的一夜未睡。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一副扇畫,眼紅的紅血絲清晰可見。天蒙蒙亮的時候,一位小彌僧敲了敲他的房門。
“楚公子,廂房外有一位年輕的女施主找你。”
“無妨,讓她進來吧。住持他知道的。”他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又將桌麵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
還未來得及洗把臉,久安便推門闖了進來。
“楚斯年!呂先生…呂先生的遺言是指馬麟的畫!”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聲音高昂,在瞧見楚斯年的一臉倦色後才放輕了聲音。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她局促地站在那兒,本以為對方會為自己所帶來的消息鼓舞萬分,見他如今鎮定自若的模樣不由覺得自己這般寢食難安上趕著想將消息告訴他的樣子當真像個笑話。
“宋姑娘請坐。”他說著倒了一杯茶遞給了她。
“那日是我心急了,該是我上門道歉才是。”他言語真摯,望著她的眸子沒有絲毫的躲閃。
久安眨了眨眼,她眼光下垂,望著手中的那一杯熱茶,抿了一口說道:“無妨的。”
“今日這早過來找你,還是因為呂先生的事。”她頓了頓,明知他眼神坦然,卻在對上的時候還是不免目光閃爍。
“昨日是我的生辰,雅芙特意過來為我慶生,還送了一副南宋馬麟的畫。”
見楚斯年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久安便繼續說了下去。“是《夕陽秋色圖》,上麵還有宋理宗的題詞,‘山含秋色近,鳥度夕陽遲。’”
“這讓我突然想到,也許呂先生的遺言還有另一層意思。也許那指向的是馬麟的另一幅名作,《坐看雲起圖》。”她不自覺地緊張,握著杯盞的指尖都不自覺泛白。
南宋時期,翰林畫院的宮廷畫受文人畫影響,畫麵上大多少不了詩歌題詞。宋理宗執政期間,馬夏齊名。馬遠擅長文人山水,深受皇室愛戴。馬麟,馬遠之子也,傳承馬家“馬一角“的畫法,畫中景物大多都以斜軸線排列。
黃雅芙所贈的《夕陽秋色圖》正是馬麟所作,上有宋理宗的詩句題詞。懂詩畫的人都會知道,馬麟名滿京城靠的是一副扇畫,也正是眾人所知的《坐看雲起圖》。扇畫背麵,正有宋理宗寫的王維《終南別業》的後幾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縱然明白了呂先生的遺言許是意有所指,卻也不知其深意。
久安見他眉頭微皺,一副思索的模樣。本以為他也是因為不解《坐看雲起圖》其中深意而憂,剛想出言慰藉,卻沒想到他憋了半天就是為了憋出一句:“生逢俱如意,日沐南風吹。宋姑娘,生辰快樂。”
久安內心翻了個白眼,忍不住糾正他道:“重點不是我生辰,是馬麟的畫!”
“楚公子得呂先生深傳,必然知道這其中的深意,對吧?”
楚斯年卻不為所動,自顧自地走到床邊的角櫃拿出了一隻玉質的小鹿。那小鹿手掌般大,最是適合在手中把玩。他又坐回到了桌旁,身體向久安坐的方向附了過去,將那小鹿放到了她身邊。
“我不明白,宋姑娘為什對先生的離去那感興趣。這件事如今已與姑娘沒有半分關係了。”
‘鹿’同‘祿,’久安知道這算是楚斯年贈與自己的生辰禮了。這玉質細嫩,小鹿趴坐在地上,蜷縮的腿部還有血紋。它尾部豐滿,頭又呈向後仰的姿勢,團成了一個極為趁手的圓形。她也不扭捏,收下了這隻小鹿。
“誰說這與我沒關係了?我總得知道威脅曼姐姐的究竟是什。雖說這次曼姐姐算是成功脫險,但倘若日後他們還想找曼姐姐的麻煩,總得有應敵之法。”‘不過,我最擔心的是還是父親,擔心朝中的鬥爭,當然還有你的安危。’當然,這後半句話久安是怎也不能說出口的。
楚斯年見久安如此執拗,隻得歎了口氣道:“前幾日我去拜訪了高太守,本想套他的話好了解杭州究竟發生了什事,誰想到他等的就是我的套。”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什意思?你是說高太守是在等著你去詢問他關於杭州的事情?”
“是,我不知他葫蘆賣的是什藥。如今也辨不清他究竟是敵是友。他主動將杭州水磨坊的事情告知於我,期間還特意提到了磨坊的產量。他知我疑心此事,也許是察覺到了夜宴那日我在屋外,便以此來邀我入局。”
楚斯年見久安麵色凝重,補充道:“如若他察覺了當夜我在屋外聽到了隻言片語,那他便是在提醒我當夜他邀先生看的是一副界畫,一副水磨坊的設計圖稿。”
界畫是由戒尺引線所做,其線條構圖極為精細,常被用於建築的設計圖稿。高太守作為杭州的父母官,暗地費盡千辛萬苦隻為給呂先生看一副磨坊的建築圖稿,言下之意便是那磨坊怕是真有問題,這也應證了楚斯年與久安先前對齊家的懷疑。
“如若是界畫,那豈不是得到杭州當地才能探得出玄機?他為何要將你往南引?既然都話話外告訴你水磨坊也許有問題,為何不如像對呂先生一樣直接給你看一下那副界畫呢?”
“在這場遊戲中,我與先生的角色不同。多此一舉,必然有它背後的意義。”
久安撇了撇嘴,說道:“對不起啊,我知道高太守對你的意義不同,我不該這說的。可我實在是覺得這件事古怪的很。你說夜宴那日,他故意將自己營造成一個喜好奢靡的角色,為的就是偷偷告訴呂先生關於磨坊的消息。可如今,你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他家門拜訪,他也沒有絲毫掩藏,指示你磨坊的蹊蹺。他前後這樣做,不是自相矛盾嗎?所以啊,這隻能是一假一真。我看夜宴那日是假,與你坦言消息是真。”
久安吸了口氣,心中還有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越來越擔心楚斯年是不是要去杭州,而杭州,又有著什樣的秘密與危險在等著他呢?
“如今我對這背後的秘密一無所知。就算是請君入甕,踏進去我也是心甘情願。而宋姑娘,更該明哲保身才對。”
“我就是為了明哲保身才要探查此事!”她急地跳了起來,發覺自己失了禮,這才訕訕地坐了下來。
“你不明白我對此事的執著,我也不明白你有什權利能讓我不要插手此事。”她也不看他,隻捏著手的小鹿。
楚斯年望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張了張嘴,才緩緩說道:“對不起,宋姑娘如果想要查此事,我的確無權過問。”
久安沒想要他道歉,方才也隻不過是著急才說了些帶有責備意味的話。
她抬頭望向他,剛想開口解釋說自己沒那個意思,卻聽他說道:“之後有任何消息,我都會寫信給宋姑娘。以後姑娘若要出門,身邊還是多帶點人比較好。”
“寫信給我,是什意思?”
“趕在年前,有最後一批回杭州的客船。我得親自去趟杭州,才能知道高都護和齊家下的是一步怎樣的棋。”
“所以你是有頭緒了?那《坐看雲起圖》是什意思?”
久安怕楚斯年又以擔心她為由不同她說實話,立馬指著天說:“你剛剛可是和我說過有任何消息都會與我分享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楚斯年被久安這副模樣給逗笑了,原本緊張的氣氛也終於有所緩解。他低著頭偷笑,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中拿出了那幅自己研究了一個晚上的扇畫。
那幅扇畫赫然是那《坐看雲起圖》。扇子的正麵便是馬麟的一角畫作。隻見一人愜意的坐在懸崖一角,將拐杖扔於一旁,雙手撐地身體向後仰去,欣賞著遠處那雲中若隱若現的群山。此山與彼山之間泉水相隔,卻因煙霧繚繞,隻能在前景處窺見蕩漾的波紋。而扇的背麵,正有宋理宗的題詞:“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取自王維《終南別業》。
久安震驚地問道:“你竟然收有此畫!”
楚斯年一言未發,挑了下眉,隻是將扇畫翻到了背麵。久安見背麵隻有詩句,卻並無刻章,便明白了這是楚斯年自己做的複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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