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沁媛 本章:第一章

    霏霏細雨從濛濛的天空淅淅瀝瀝地垂至地麵,暮色瞑蒙,夕陽半隱在青山之外,秋意驟然地加濃了。羽裳撐著油紙傘仰頭望了望灰煙朦朧的天空,雨絲好細、好柔、好輕靈,像煙、像霧、像一張迷迷蒙蒙的網織。她肌膚勝雪,明眸如醉,一陣雨風迎麵而來,細細的雨絲飄墜在她的臉上,她驀然地瑟縮了一下,是那般涼颼颼、寒顫顫的。陡然間,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吸進了這份濃濃的秋意。那石庫門四周滿地的落葉殘紅,柳葉根深纏繞,院中的兩棵梧桐樹爭相輝映與蒼穹瑟瑟交接。秋風輕拂,搖曳著樹瓣,在這座靜靜的院子,風送聲聲,雨瑟瀟瀟,仿佛與天地共奏一支潺潺的歌。屋居中一張深咖色大正方形的木桌,左右兩側安置著幾把太師椅,潔白的牆壁中間,掛著一幅徐悲鴻那山霧朦朦、層巒疊嶂的潑墨山水畫,牆壁兩側,貼著厚厚的宣紙,是羽裳父親生前在上邊題著的杜甫的詩句: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這一列列雄渾蒼勁、鸞漂鳳泊的字跡,不禁使人深深地折服。側的架子上擺放著羽裳父親生前喜愛的陶瓷花瓶,看得出來是一個傳統的書香門第醇厚濃味之家。她掀開了那粉紅色的碎花窗簾,隻覺得陽光和煦,褪去了昨日的雨疏風動,那窗柩木格上還徒有灰咖色的斑痕與水漬。一張長方形的書桌,呈放著一隻用玻璃罩著的煤油台燈,旁邊整齊放置著一層又一層的書籍,還有筆、墨、紙、硯……她坐在雕花床邊折疊著自己的衣服,昨夜一陣愁思,難免有些睡眼惺忪。

    “羽裳,師範畢業了,馬上成為一名教員,不枉費我多年的栽培,終於可以光耀門楣了!”這婦人聲音流溢著激動與自豪,她是羽裳的母親徐氏,是霞飛路有名的裁縫,她那高高的空心髻盤發,那一雙有神且深湛的眼眸,幹枯暗黃的臉色猶如塵土,密密麻麻的細紋爬滿了眼梢。她身材幹癟削瘦,穿著一身陰士丹林格子旗袍,步履瞞珊地走了進來。

    “媽——”羽裳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盛滿了驚怔與遲疑。

    “我才疏學淺,實在不敢誤人子弟,不敢辜望一代新人,我也想做教員,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提升自身素養與能力。”她淡然自若地說。

    “那——羽裳,你答應媽,今後你一定要做教員,立德樹人、為國育才,這是媽的期望,也是你爸爸的遺願。”徐氏翹首企足地說。

    她懇切地點著頭,應允母親的重望。

    其實,羽裳早已找好了一份工作,是位於南市的一家服裝工廠做材料管理員,令她惱人的是,同他一個辦公室的一位男青年卻是十足的冷峻,他交代好的工作任務,即便誰多問一句,他都會高聲斥責。這個叫彭柏文的,是這家工廠的材料部責任主管,他頎長的身子,皮膚比一般男人白皙,他那一對英氣逼人眼眸,混合著儒雅和威嚴的雙重氣質,舉止安詳且自如,骨高氣傲、與眾不同。暖陽投向窗柩,窗台上擺放著一束束水培梔子花,在盛秋時節絢爛地綻放,兩扇大窗戶是敞開的,秋風輕拂,滿屋子蓄滿了清幽、芳墨的香味。彭柏文偶然間注視到了羽裳白而細膩的皮膚,她那兩道柳葉眉斜掃入鬢,一對輕靈如夢、澄澈似水的眼眸,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出一層夢似的光彩。濃密而修長的兩排睫毛,高挺小巧的鼻子,一張水嫩玲瓏的嘴唇,她端莊優雅,嫻靜如水,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纖塵不染。哦,她的確是個美女。室內有短暫幾秒鍾的沉寂,空氣仿佛有些塵封的滯重,她驀然間打了個寒噤,看見彭柏文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使她更加不安了。她不知所措,“嗯”的一聲,分散了柏文的注意力。

    “每天要記錄、總結工作,製定明日的工作方案。根據貨量交期的生產計劃表,每日祥記工廠裁剪進度、投產進度、產成品情況、投產機台數量,並按生產計劃落實,做工、款式、工藝進行全麵細致地檢驗。中期出二十到三十件是否有水洗,挑一些讓工人洗頭缸,出檢驗報告書,經工廠負責人簽字後確認留工廠一份……”他喋喋不休地安排著工作。

    秋風乍起,蜂舞蝶忙,山光明媚,彭公館是一座豪氣壯麗的白色古堡套樓,門口一席碧綠如茵的草地,幾座噴泉相互迸濺著水流,秋千、亭榭、潺溪、花海應有盡有……黑色的大門兩旁敞開著,一片花園錦簇,那盛放在驕陽下紅粉垂涎的木芙蓉,那舒展開來秋意勃勃的紫花地丁;那朝氣蓬勃迎風而立的鬆葉菊;濃雅馥鬱的花香彌漫著整個莊園。那香遠益清的雅致,淡化在風,吹拂在雲。幾個仆人喊著:

    “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了!”

    彭太太喜出望外,她雍容的發髻上插夾著華氣的碧玉簪,脖子上佩戴著碧光漣漣的翡翠項鏈,身穿紫紅色軟緞旗袍,她身材纖長苗條,豐滿勻稱,流盼生春。既不像一般中年婦女那樣發胖,也不像羽裳母親那般枯瘦幹癟。

    “媽。”柏文叫道。

    彭太太洋溢在一片喜悅的浪潮,她興奮地說:“你三弟發電報來啦,說下個月回來探親。”

    “真的啊!”

    這時,一位穿著西式淺藍色長裙小禮服且燙著橘黃色大卷發的女孩叫道柏文,這女孩二十出頭,是柏文媽媽朋友的女兒,也是柏文的同事。她一臉濃厚的粉撲,兩排漆黑如墨的細長睫毛,水紅色的胭脂布滿顴頰,潤紅豐盈的小嘴,可惜美中不足,少了一些清麗,少了一種特殊的韻致。柏文心中激起一絲疑慮與驚奇,此時此刻的韻涵怎會出現在自己家?

    彭太太笑了笑,道:“今天你崔伯母來找我打小牌,韻涵也跟著她母親一起來了。”

    韻涵那一雙秋水盈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柏文,她仿佛不敢挪開視線,她喜歡默默凝視著他的樣子,一副嬌嗔嗔的模樣。這個叫崔韻涵的女孩,父親是南京路做翡翠生意的,哥哥瑾楓在洋行做事,兩年前,她不知不覺地愛上了柏文……

    周末午後,柳葉垂絮,碧空朗朗,在家中院子,羽裳將兩張木桌拚置在一塊兒,鋪上一層厚厚的宣紙,揮舞著毛筆,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首陶淵明的《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這一行行蒼勁有力的行楷,這一列列雋永俊秀的字跡,實在不像是二十出頭的姑娘所鐫刻的。忽然,一陣重重的敲門聲劃破了寧靜的長空,隻聽得門外傳來一縷雄厚的男聲。

    “金羽裳小姐,您的信。”

    她緩緩放下筆墨,擺在硯台,履步輕盈地來到門口,接過那米黃色的信封,上麵書寫的是“霞飛路

    (本章未完,請翻頁)

    72號,金羽裳小姐親啟”。她驟然抬頭禮性地與信差致謝,隨後拆下信封,隻見一頁簡潔的篇幅:

    “羽裳:

    下周六我們聖約翰大學文藝設舉行書法、詩詞、歌賦大賽,你可一定要來參加。這一次的主題是‘秋’,一定要來給我捧場哦!

    梓君”

    羽裳噗嗤笑了笑,隻怪自己家沒有電話,不然哪還用得著梓君寫信過來。程梓君,是以前羽裳的鄰居,小她一歲,兩人友誼深厚,情如姐妹。五年前,梓君一家搬離了霞飛路,如今住在虹口一帶,現在是聖約翰大學大三的女學生。

    周一清晨,羽裳早早來到辦公室,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怔怔看著彭主管丟給她的衣料登記核查表,密密麻麻的框格,使她有些頭暈目眩。羽裳路過柏文的辦公桌前,發現他正在書寫著一首小詩,倒立而看,那一排鋼筆字如此俊逸瀟灑,這激發了她本能的興趣,問道:“彭主管,你在寫詩嗎?”

    柏文揚起臉,表情是凝肅而漠然的,他冷冷地應了一句:“和你有關係嗎?你是這家工廠的材料部管理員,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事情都不允許過問你知道嗎?我沒管你做什,你還管我做什嗎?”

    羽裳心瞬時激起一陣頹然與落寞,如此冷峻的口吻,將自己那份本能的興趣就此瓦解了。那個給自己講解工作,低沉溫柔的彭柏文呢?這到底是個什樣的性格?如此捉摸不透。今天的他,仿佛看到了以往的他,那盛氣淩人。她索性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靜靜坐下。空氣凝結片刻,在一間靜謐的辦公間,忽然聽得彭柏文擲地有聲地問道:“金小姐,你在北平女子師範大學念的是什係別呢?”

    羽裳轉過臉來,低低地說:“中文係。”

    柏文心驀然湧動了一陣,道:“哦?這巧?”

    羽裳道:“你也是嗎?”

    “是啊。”他淡淡說道。

    羽裳沒想到他居然與自己是一個係別,哦?難怪,他會寫詩呢。瞬時有一種知音的共勉,她索性忘記適才柏文對她冷傲的回絕,殷勤問道:“你哪個學校的?”

    柏文平淡地凝視著她,略帶傲氣地說道:“聖約翰怎了?”

    “其實你說話不要這忽晴忽雨的,你的語氣沉浮,會讓人不適應的。工作和生活是應該區分開來,你既說要公私分明,那你就不要在辦公室討論工作之外的事,雖然工作很沉重嚴肅,有點時候略談一點私事可以緩解工作壓力,就事論事不好嗎?”

    柏文沒有說話,他隻是輕輕地吐了口氣,接著他的視線望向窗外了。羽裳原本會想,這個怪異的彭主管,會咆哮生氣個沒完,會喋喋不休地跟自己一再強調不要談論與工作無幹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番脫口而出的話語,竟讓這個家夥瞬息沉默了。柏文索性拿起鋼筆,又陷入細細的深思了,半響,他又低沉沉地開口:“聽聞你們北平女子師範有位魯迅先生是嗎?”

    羽裳仰頭一怔“哦,魯迅先生是我的國文老師!”提起恩師魯迅,她臉上洋溢著十足的自豪。

    她話音落下,柏文立刻肅然起敬,頃刻之間仿佛對這個女孩有一絲絲尊畏和賞析,她居然是魯迅的學生?

    “真的嗎?”

    “是的。”

    “他的文章是一把銳利的尖刀,直戳黑色封建禮教社會的心髒。我喜歡他的《孔乙己》、《狂人日記》、《祥林嫂》文風尖銳乃至刻薄,充滿批判思想,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憂患意識。在中國人麵,能像魯迅先生這樣的還真不多。”柏文低吟感慨著,眼充滿了尊崇與膜拜。

    “幾年前,我們學校一名叫劉和珍的女同學因向封建勢力、北洋軍閥宣戰,最終遇害慘死。不久,我們的魯迅老師撰寫了《記念劉和珍君》一文,歌頌這位為中國而死,勇毅、熱血的女青年。以犀利尖銳的筆鋒,挑開舊世界的黑幕,讓人們看清統治者的醜惡麵目,也讓看清世人的愚昧。”羽裳語調激進,眼神閃耀著兩簇火焰,恨不得將這黑暗的舊社會燒個灰燼。

    柏文再度凝視著眼前玲瓏剔透的女孩,霎時間被這份莊重、肅然、愛國敬民的情懷深深地震動了。

    終於熬到周六了,羽裳穿回了一身學生藍色旗袍,梳著兩條又長又大的馬尾辮,她攬鏡自照,那樣清雅秀麗,充滿了書香氣息,仿佛回到了女子師範的學生時代。她一路趕著電車前往聖約翰大學,聖約翰?記得彭柏文說過,他也是從這個學校畢業的,羽裳思潮起伏,心一怔。走進校園,冷冷清清,大概因為是周末的關係,學生都已放假回家。秋風輕掠,學校的一列列楓紅豔抹的銀杏樹,慵慵懶懶地伸展著。羽裳緩緩走到了亭榭溪邊,忽然一縷輕柔歡呼的女聲傳來:“唉,羽裳,在這兒呢!”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明月碧影》,方便以後閱讀明月碧影第一章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明月碧影第一章並對明月碧影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