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青山未曾老,昔人已白頭,何必三兩句?欲言已還休!
下了紫霄,道人的心境倒是坦然。
他並沒有驅雲駕霧,作一派飄飄仙人模樣,不食人間煙火。
而是如一普通旅人般,自紫霄山腳,往府城而行,看遍了俗世。
這一場旅途,他走了許久,從曾經的離陽州,一路走到了江淮海,最後上了一艘商船,往淮北六州而去。
當年修為尚弱時,就是在此,季秋與長生教主照麵,仇怨越發深刻。
如今一晃眼,竟已是大半甲子春秋。
現在一想,頗為唏噓。
大燕天元七年。
這已經是奉迎正朔之後,女帝趙紫瓊登基的四十多個年頭了。
在絕天地通的時代,凡俗皇朝的帝王,在那張位子上坐的時間,最多不過甲子,便將要撒手人寰。
但對於修者而言,一方運朝,就幾乎代表了一尊帝王的時代。
百年之主,千年皇帝,在遙遠的東荒,那位神霄門的張守一祖師口中,都不過隻道是尋常。
起碼以趙紫瓊這一身道行而言,正值鼎盛年華,還不過百歲,連人生旅途的十分之一,都還未曾走過。
屬於她的時代,必將更加輝煌璀璨,如今才不過隻是一角而已。
下了山來,季秋一路上也沒見到什風浪。
在三十年前平定北元,將妖魔之患平息,盡逐於草原之外後,大燕一統三十六州,與民休息。
再加上女帝勵精圖治,多頒政令,江山海晏河清,也屬意料之中。
無論是仙家福地,還是王朝官吏,在這期間,都沒有生出什齷齪與鬥爭。
因為他們大都曉得。
此世再過百載,就將天地大開,與近千年前一般,接連外界。
到了那時,才是大爭之際,而眼下正是提升自我,以求機緣的最好世道,又有誰人願意將這些時間荒廢。
遊曆山河,體悟凡心,過了大半載,季秋來到了昔日鄂王府的駐地。
北伐功成之後,鄂王解甲歸田,放下兵政,潛修武道,趙紫瓊即使時隔多年,依舊對這座王府敬重不已,多加封賜,時至如今,已是封無可封。
若論地位尊崇,怕是當世無二。
並未驚擾門外甲士。
道人消匿氣息,踏入其中。
剛一過門扉,便見得綠草茵茵,假山環繞,依然和當初模樣不變,於是稍稍停頓,目光帶著觀賞。
可還未過片刻,便有渾厚之音從內庭道來:
“駐足門檻作甚?”
“入內來,叫為父好好看看近來模樣!”
季秋這一身氣息,嶽宏圖自是熟悉不已。
是以他才不過剛至,府邸的主人便有所察覺。
聞得這厚重之聲,季秋搖頭失聲一笑,也沒多言,揮一揮手便去了障眼法。
“父王武道神念,越發敏銳了。”
“看來假以時日,天人之關,當攔不住。”
兩側甲士見得突然出麵的道人,自是一驚,不過待到心思回轉,便知眼前之人是誰,於是目露崇敬,看著道人大步入內,未做阻攔。
一入內庭院。
抬首便見兩株桃花盛開,使得滿園芬芳。
那身材高大,身披便服的王侯,背手佇立於盛開的桃樹下,側過身子,上下打量了抬腳邁進的道人:
“三年不登門,一登門來,必有大事發生。”
“這是破境又失敗了罷。”
“還能有幾年壽命可活?”
男子聲音淡淡。
“瞞不住你老。”
“壽元的話,應當還能有幾年吧。”
季秋笑笑,抬起手掌,有片片桃花落於他掌間。
嶽宏圖袖袍下的拳頭捏緊,片刻複又鬆開,如此反複幾次,終是沒忍住:
“古往今來,道家補天派補天道體,成就真君者曆代唯一人也!”
“你本就有上等修行之姿,又何苦來哉啊!”
嶽宏圖木著臉,看著眼前淡然的道人,話語中帶著幾分落寞:
“金丹真人神魂成,不能尋一幼兒身,再求一世道否?”
“我看有些金丹真人未至大限突遭橫死,就是這般做的,你才不過活了一甲子,可能效仿之?”
對此,道人淡笑搖了搖頭:
“金丹壽數八百,若得長生藥,至多可活九百九十九數,此乃天定。”
“遭劫金丹轉世重修,也無法突破這命定壽元,而補天道體既非先天,在鑄成那一日起,便已注定會有今日,哪怕奪舍重修,也不會有所改變。”
季秋說完,嶽宏圖心中煩悶,握拳擊打在這樹軀之上,震起一片桃花紛飛:
“既如此,就去吧!”
“可是紫霄真人,是天下第一宗師,縱使壽命不過隻有數年,本王相信你出了此域,也將能夠再次延續傳奇!”
嶽宏圖深吸一口氣,又拉起了臉,不叫眼前人看出他心中情緒。
季秋見此,施了一禮:
“此次下山,正是為了此事。”
“我將同東萊派的無涯道友一道,於昔日重陽山啟域外之陣,此行生死難料,臨別之際,當與父王告別。”
“另外,父王正值春秋鼎盛,待我離去,何不再尋一家室?”
“若我走這一遭不歸,你老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道人神色認真,正色看著眼前的錦衣王侯。
嶽宏圖本來心中正傷感著,冷不丁被季秋嗆了一句,頓時猛咳了下,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張臉上:
“滾滾滾!”
“本王一心武道與家國天下,當年你母生你時逝世,正逢戰亂家國難安,我如何能顧及這些?”
“至於現在,心思早也淡了。”
“倒是你,臨到末了也沒給老子留個孫子,本王真想一拳把你這臉砸歪!”
嶽宏圖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這一輩子,紅顏知己倒是不少,真就沒有一個動過心的?”
這話一出,季秋有些沉默。
看到他這模樣,嶽宏圖心知他自有心事,他了解這個兒子,也不再多言,隻長歎一聲,重拾語氣,便帶著些激勵:
“好了,既決定了,就別再傷春悲秋了。”
“男兒走四方,何處不為家!”
“且勇猛精進,破釜沉舟向前便是!”
“此一別山高水長。”
“希望百年之後,本王摸到了天人門檻,還能再見到你這個不孝子!”
“滾,快滾!”
嶽宏圖揮了揮手,笑罵一聲。
看著眼前灑脫之中,卻難掩不舍的一代王侯,季秋抿了抿唇,縱使早已看盡離別,但時隔至此,卻也仍是難以割舍。
想來,這就是人性吧。
若真是曆經千帆,登臨彼岸,待到千帆過盡,他是否仍能和如今一般,心弦這般觸動?
不得而知。
但不管如何,不管經曆了多少,千載,甚至於萬載之後。
隻希望,也能永葆初心不變,才是。
道人俯身,拜倒於地。
末了化作一縷春風,寄予了漫天桃花,消失無蹤。
王府庭院,陷入無言。
嶽宏圖撫摸著桃樹,良久喃喃道:
“庭間院落又逢春,隻見桃花不見人。”
“不知不覺,已是一甲子過去了,桃花還在,可故人皆去。”
“夫人,我將無雙養大,卻終究沒有做到替著他,擋盡一切風雨。”
“我愧對於你啊.”
“唉”
念起昔日舊容顏,嶽宏圖昂首,依稀間似乎看到了早逝多年,那個巧笑盼兮的溫婉佳人,眸子複雜,漸漸有了淚水,沾濕了眸子。
“這孩子活成了一代傳奇。”
“我隻希望,他的傳奇能夠繼續延續下去。”
“本王這一生,孰愧矣.”
離了鄂王土,再往北邊不久,就是渝江畔。
昔年的小漁村,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十年對於修士不過彈指一瞬,但對於凡人來講,那就是滄海桑田。
現在,這叫做渝江縣。
作為甲子前龍君出世的地方,渝江縣各地,都能看得見祭拜敖景這位龍君的祭祀典儀,足見其威望之盛。
她繼承這渝江海域之主,數十年來,也算是保了此地再無災年,四海升平。
踏在河畔的濕潤黃沙上,道人衣袖紛飛。
他看到了有一青衣姑娘,踏在海平麵上如履平地,向他走來。
這姑娘長的著實是漂亮。
青藍長發披肩及腰,膚如凝脂,青金色的宮裝著在她身上,如清水荷花出芙蓉,貌美而又矜持。
海浪吹拂浪花上岸。
日近黃昏,照在這姑娘的背影上,宛如幅雋永的畫卷,令人見之難忘。
季秋看到了她的第一眼,露出了笑容:
“昔年之約,還是龍君贏了。”
“莫說五百年,我甚至連五十年都沒撐住,就將要大限將至,想想還真是可惜。”
談起來當年助敖景困龍升天的五百年神魂之約,季秋攤了攤手:
“今朝我來,就是為了替著龍君解開那同結同心的神魂之契,不然我這一去若是生出意外,你必會遭到重創,甚至傷及本源。”
“來吧。”
說著,季秋伸出了手。
而踏著海浪上岸的青衣姑娘,見此卻是不答,隻從儲物法戒中憑空取出了兩壇酒,拋給了季秋一壇,隨後在一側的碩大礁石上落座,舉酒招了招手:
“渝江君曾經在水宮珍藏的朝露,乃是數百年份的靈酒,煉製手法早已失傳。”
“我做了這龍君後,就將他水宮的寶貝和珍藏,都給洗劫一空了,如今這酒還剩兩壇,正好今日你我一人一壇。”
抱著朝露,敖景托著臉頰,看著天邊的夕陽,似是有些出神。
“你說這域外,是什模樣的?”
接過酒壇,二人並肩坐於礁石。
道人一邊聽著敖景的話,一邊喝了一口朝露。
他摒棄了修者的五識,如凡人飲酒般,頓時嗆了一口,繼而咧了咧嘴:
“這酒.”
“不錯。”
入口辛辣,後而微涼。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域外誰都沒去過,根據古往今來的記載,應是一方不可想象的大天地,其中有著數之不盡的大域小域。”
“據傳在那,千年正宗,萬年聖地,一地運朝,百家爭鳴,是一方不可想象的大世!”
“你這一身西海龍血,想來就是源自那。”
正說著,道人又飲了一口,隨後舒了口氣,抬眼笑道:
“這多年了,怎又改口喜歡喝酒了?”
二人對飲,為真龍之軀的敖景,顯然酒量要比摒棄五識的季秋強。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這等酒後之舉,倒是一點見不得。
“那老烏龜的珍藏多都是稀世名酒,我每種都淺嚐一點,喝著喝著就喜歡上了。”
仰頭一口,末了酒花濺出,灑出了幾分在女子宮裝衣襟上。
敖景抬起纖長的手指,隨意的刮了刮,又放在唇邊一劃而過,眯了眯眼,雙頰有了一抹淡紅:
“神魂契約,不解了,留著吧。”
“左右就是一些傷而已,對於真龍之軀,不過彈指消弭,全當是留個印記。”
“不然你若客死他鄉,走的無聲無息,豈不太過悲涼。”
女子昂頭,兩支修長的玉腿在裙擺下一晃一晃,看著黯淡的天穹,不知在想些什。
她提著手中的酒,皺著秀眉,半晌才突然問道:
“嶽無雙,你究竟喜歡什樣的姑娘?”
她看向季秋。
眸子好像是氤氳飄散的水霧,輕淡而朦朧著。
四目相對,此時季秋心中一跳,本來臉上的笑容漸漸消了下去,突然有了些沉默。
喜歡
什樣的姑娘?
他的腦海,想起了蘇七秀的影子。
半晌,道人閉上了眼睛。
蘇七秀曾經給他留下的印象,深刻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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