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給我滾出去!”
暴怒的老許拖著我的衣領就往外拽,均碼的校服套在我身上鬆鬆垮垮,被他拽得幾乎變形。他的力道通過廉價布料傳遞到我身上,我像一團破敗的棉花,默默吞噬消化那些或許叫做恨鐵不成鋼的怒氣。
“作業不做,課也不聽,開學初的學費都拖了一個月了還不交!好,好得很啊你,真的和你父親一個樣,一家子的敗類!”
十月初的陽光像沒有溫度的碩大路燈,被欄杆遮擋隻剩下一角,剛好照在我腦袋上,一根根豎起的發絲,像迸發的腦漿,我又像一隻刺蝟一樣孤獨地抵抗整個世界。
老許臉上的肥肉隨著他慷慨激昂的陳詞顫抖,有一些過於激動的唾沫星子濺到了我臉上,而我已經習以為常,看著他隻剩下開合而不做聲的嘴,麵是幾個稀疏的黃牙。
討伐結束了,富有責任感的老許恨恨地丟下一句謾罵,走近教室,還有四十號人的教室,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還在等著他講解黑板上的命題。
四十,多完整的數字,我偏偏是那第四十一。
站了很久,久到我幾乎都要數清陰影有幾根頭發,下課鈴終於響了。我稍微挪了挪有些僵硬的步子,在老許走過時表演一副知錯悔改的樣子,然後邁進了教室。
“你小子可以啊,老許都被你氣得沒辦法了哈哈哈哈。”
剛一屁股坐在班級邊疆的座位上,我就聽見徐凱欠揍的聲音。
“喂,跟你說話呢,裝什聾?”
我沒理他,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圍了上來,一副小混混的模樣。
“渣滓。”
我輕聲吐出了一個最近才學會的新詞,我覺得它文雅又尖刻,最適合形容他們。
“你還挺橫的。”
徐凱眼閃過一絲冷笑,故作大聲地和他周圍的人談論。
“哎,你們聽說沒?垃圾喜歡江靈,還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呢。江靈,有沒有興趣和我們分享一下啊?”
他們一直叫我垃圾,我都習慣了。
最開始發現他們翻我抽屜,捧著我的日記本笑得一臉猥瑣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給了領頭的徐凱一拳。
直到後來,發現反抗帶來更強烈的欺壓,我學會了無動於衷。
“你們!”
江靈秀氣的小臉憋得通紅,嫌惡地扭過頭,拉著她的朋友走了。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遠離這個地方,遠離這個讓你覺得惡心的人。
“哎?怎走了呀,那我就隻好給大家聲情並茂地朗誦一下了……”
刺耳的起哄聲,戲謔的眼神和藏在他們心的竊竊私語,全都包圍過來,我仿佛慢慢在海水沉溺,放棄呼吸。
貳、
這條不知名道路的兩邊,居住著不知名的人。在繁華的都市,這是被城人遺忘的“貧民窟”。
我不管不顧地踩過汙濁的水,也不去聽鄰那些扯著嗓子的謾罵。頭頂永遠幹不了的衣服仿佛發黴了,擴散在空氣是一股難聞又糜爛的味道。
我就在這生活了十五年。
擺設一樣的鑰匙象征性地搗鼓了幾下,我推開破落的房門,撲麵而來的是臭烘烘的酒味和男人的體味,而不管已經有多熟悉,還是忍不住停滯了一下。
掀開永遠油膩的鍋蓋,理所當然地又是沒有飯菜,而我好像還在期待什。那個男人,爛醉成泥地癱在沙發上,等著我給他做飯,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
缸的米不多了。
我一邊盡力盛出一碗米,一邊淡淡地想,不知道上次那家打折的超市還有沒有活動。
把昨晚的鹹菜拿出來,就是今天的晚飯。
“吃飯了。”
我看了一眼鼾聲如雷的男人,不輕不重地用腳踹了他一下。男人咕噥著睜開腥紅的眼,看了看我,像是完成一項日常工作一樣,最肮髒也最平常的詞匯一個個從他嘴蹦出來。
我習以為常地忽略他的話,抬起頭看了一眼外麵已經黑掉的天空。那樣濃重的黑色,隨著晨昏線推移越來越早地降臨在這個地方,越來越沒有希望地籠罩我十五歲的青春。
矯情,還青春。
我收回漫無邊際的想法,等男人罵累了,冷冷地開口:
“班主任說,學費必須要交上去了,3000塊。”
“滾去和你們班主任說,老子沒有錢!”
震耳欲聾的吼聲炸響在我耳邊,我坐在油膩的飯桌前,借著白熾燈耀眼的燈光扒拉碗的米飯,沒有去激怒這個和瘋獸一樣的男人。
今天的米飯有點硬了,我想。
、
如果,沒有那輛車,沒有那個惹人厭的小屁孩,我的人生還是和前十五年一樣的軌跡。
學校門口的那條馬路,沒有紅綠燈,雖然很多人的車都開的不快,但是還是很危險,尤其是早高峰。我沒有那憂國憂民,隻是有一次一輛汽車差點將我撞倒,我才對這不合理的規劃有些怨憤。
那天早上,已經八點了,距離早自習已經過了十分鍾。注定會遲到的命運讓我不想火急火燎地趕去教室看到老許的臭臉,於是在過馬路的時候格外磨蹭。
誰讓我,看見了那個馬上就要被大卡車撞倒的小男孩。
我明明不是一個多高尚的人,卻在那一瞬間腦子一熱衝了上去,死命推開了他。
他衣著光鮮,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知道為什家長不好好看著他……
我聽見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和那一聲響徹在整個腦海的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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