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不是講給親人聽的······
劉勝此言一出,殿內的其餘三人,都不約而同的微一色變!
——親親相隱!
劉勝這句‘和外人講道理,和親人講情義’,分明就是另外一個版本的‘親親相隱’!
這‘親親相隱’四字,是出自於《論語·子路》篇的一則寓言;
故事的大致內容,是葉公對孔子說:我家鄉有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告發了他。(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孔子則反駁道:我家鄉正直的人不同——父為子隱瞞,子為父隱瞞,正直就在其中了。(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事實上,就算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並不知道這件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故事,當今漢室的普世價值,對類似的事,也抱著類似的態度。
——親人觸犯了律法,非但不應該告發,反而應該去竭力包庇。
至於大義滅親之類的高風亮節,則根本不為這個時代的人們所認同。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勝即便是太子之身,說出這一句‘孤幫親不幫理’,也沒什大不了的。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親親相隱,是儒家的核心價值觀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環;
而如今的漢室,根本不可能容忍一個喜好,甚至僅僅隻是情感上偏向儒家的太子儲君······
“這些話,太子是從哪聽來的?”
“是誰教太子說:和親人不應該講道理,而應該講情義的?”
漫長的沉默之後,天子啟語調低沉的一問,終是將殿內四人的心緒拉回眼前。
也是直到這一刻,小心抬起頭的劉勝才終於發現:自己輕描澹寫的一句話,卻讓殿內的其餘三人,都已是各自流露出異樣的神容。
——禦榻之上,天子啟麵沉若水,正襟危坐!
雖然麵上仍是凝重、嚴峻之色,但天子啟的注意力,卻明顯已不再關注於臨江王劉榮的事。
在禦榻一側,仍擔任中郎將,卻也正在忙著交接政務,準備轉任太子太傅的衛綰,聽聞劉勝這酷似‘親親相隱’的論述,麵色也隱隱帶上了些許忐忑。
而在殿側,幾乎從未曾因個人情感,而對某人顯露出喜、惡的中尉郅都,也在劉勝這番話語道出口之後,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在這一刻,現階段的漢家,對現階段的儒家的態度,可謂是展現的淋漓盡致!
至少天子啟、郅都、衛綰君臣三人對儒家的態度,在這一刻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劉勝的麵前。
“老爺子的反應,應該沒什奇怪的;”
“郅都基本可以說是法家出身,對儒家,肯定也是深惡痛絕。”
“倒是衛綰······”
“明明是······”
看著君臣三人各異的神情變化,劉勝隻稍有些疑惑地一皺眉;
在衛綰憂心忡忡的麵容上稍打量片刻,終也隻能將心中的疑惑暫時丟在一旁。
稍低頭措辭一番,才滿是坦然的昂首挺胸,朝禦榻上的天子啟拱手一拜。
“回父皇。”
“這些話,都是老丞相——故安貞武侯尚在世時,為兒臣解答疑惑所言。”
“當時,兒臣發現《漢律》中,有關於‘非公室告’的規定,便以此相問於老丞相。”
“兒臣問老丞相:自商君革秦律法以來,天下人不都認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規定嗎?”
“為什我漢家的律法,還會沿用《秦律》關於‘非公室告’的規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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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丞相則解答道:根據商君在秦推動的變法,王子犯法,雖與庶民同罪,但實際上,在麵對不同爵位的罪犯時,律法的嚴、寬,依舊還是會有不同之處。”
“如果是公士(一級)、上造(二級)這樣爵位的人觸犯了律法,那無論是秦時,還是在如今的漢家,都會是依法嚴懲。”
“可若是公乘(八級)、五大夫(九級)這樣的爵位,那同樣的一條罪名,在我漢家卻會多出一個‘以錢、爵抵罪’的選擇。”
“到更高的駟車庶長(十七級)、大庶長(十八級),乃至最高的關內侯(十九級)、徹侯(二十級),就更是如此了。”
“——按照律法,明明應該判處死罪的罪責,在這些身負顯爵的人身上,卻往往隻是削奪食邑、貶爵,甚至僅僅隻是罰金。”
“所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我漢家,早就是一句空話了。”
施施然道出詞語,劉勝也是愈發澹定了起來,侃侃而談之間,麵上竟還帶上了一抹澹澹笑意。
但不知是劉勝先前那句‘親親相隱’,讓情感傾向於法家的郅都感到不適,還是最後這句‘早就是一句空話’,讓郅都感覺漢室的法律尊嚴遭受了冒犯;
在劉勝話落之後,郅都便麵色隱喻的深吸好幾口氣,終還是沒能按捺下胸中惱怒,便猛地從座位上起身!
“商君革秦律法,為的是強國!”
“在商君變法之後,嬴秦也確實迅速強大,短短百十年便一掃六合,一統天下!”
“雖然秦滅六國、顛覆周室,是違背道義的篡逆之舉,但商君變法對嬴秦的裨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便是我漢家的律法,也大都是按照秦律——按照商君變法之後的秦律,經蕭丞相一手編撰而成。”
“殿下這番話,難道是說商君在秦時推動的變法,如今卻隻剩下一副空殼了嗎?!”
情緒莫名激動的發出幾聲質問,郅都明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但在短暫的慌恐之後,郅都便再次將堅定地目光,鎖定在了不遠處的劉勝身上。
——商君,是法家的根基!
對於每一個鑽研法家學說的人而言,商君的是非對錯,都關乎到整個學派的榮辱,乃至存亡!
作為這個時代,法家僅存的碩果之一,郅都絕不接受任何人,對法家的根基——商君提出非議。
即便這個人,是當朝儲君,社稷之後······
“唔~”
“我怎記得這幾日,中尉都在太子宮外,並不曾離去?”
“怎入了宮、麵了聖,說出來的話,卻似是帶上了些酒氣?”
羊做疑惑,實則滿是戲謔的道出一語,便見劉勝怪笑著側過頭;
毫不畏懼的對上郅都那吃人般的陰狠目光,氣質中,更是陡然生出一股懾人的強勢!
很顯然,對於郅都‘商君如何如何’的主張,劉勝並不很認同。
尤其是在此時,牽扯到大哥劉榮的對、錯,乃至於生、死時,便更是如此······
“中尉,難道是酒醉未醒嗎?”
“——我漢家,不是暴秦~”
“中尉口中,憑商君變法而得以強盛,並最終得以掃滅六國的暴秦,早就隨著三世子嬰被腰斬於鹹陽市,而消失在了這天地之間······”
···
“便是商君,其實也並非是什天下公認的先賢;”
“難道中尉一家之言,便要強迫孤這個太子儲君,認可商君的賢明嗎?”
“還是要因為中尉的意願,而讓我漢家認可暴虐的嬴秦,認可秦的暴政,以及殘酷律法嗎?”
滿是戲謔,甚至略帶譏諷的發出幾問,劉勝便再度側過身;
即便發現了天子啟,仍滿目嚴峻的看著自己,劉勝也依舊是一副澹定的神容,對天子啟再一拜。
“我漢家,興起於暴秦的屍骨之上;”
“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也是為了讓天下人,不再被暴虐無道的嬴秦所荼毒。”
“至於我漢家的律法,確實是蕭相國,在《秦律》的基礎上增減、刪改所得。”
“但即便如此,我漢家的《漢律》,也被天下人公認為:不比秦之暴虐,又不失律法威嚴······”
隨著劉勝自信的話語聲,在天子啟所端坐著的禦榻旁,衛綰麵上帶著的憂慮之色,也總算是稍有了些澹退的趨勢。
至於郅都,則是被劉勝一句‘中尉醒醒,大秦亡了’,噎的麵色應聲漲紅了起來;
麵色變幻的看了看劉勝,又惴惴不安的看了眼禦榻上的天子啟,便氣呼呼低下頭去,自顧自生起了悶氣。
唯獨禦榻之上的天子啟,在劉勝這番話語之後,麵上嚴峻之色仍不見絲毫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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