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一日,劉勝最後殘存的記憶,是天子啟緩緩抬起手,將指腹貼在了下唇和髯須之間。
許久之後,天子啟便自然地低下頭去,未再多言。
對於劉勝‘打個草稿試試’的請求,天子啟不置可否,既沒有嚴詞拒絕,也沒有明言允準。
而這樣的表態——這種在過去幾年出現無數次的表態,也早已讓劉勝習以為常。
——天子啟不表態,便意味著:朕雖然沒阻止,但也沒答應。
你瞧著辦,辦出成績了,朕不多追究;
但若是辦砸了,朕,可就要好好追究一下你‘自作主張’的罪過了······
做了好幾年太子,這也算是劉勝和天子老爹之間,少有的默契之一。
而眼下,劉勝仍身處於廷尉大牢,端坐於周亞夫的麵前。
至於周亞夫,雖然暫時還不知道劉勝的真正意圖,但能稱呼劉勝為‘殿下’、能自稱‘臣’,甚至撇開顏麵,對自己從不曾認同的公子勝,做臨終前的托付;
這一切都表明:現在的周亞夫,已經萌生了死誌。
如果沒有外力的幹擾,周亞夫的結局,也不外乎兩種。
——要被動‘病故’,要在這廷尉大牢、在廷尉趙禹的折磨下不堪其辱,主動‘病故’。
所以,劉勝最後需要做的,就是讓周亞夫置之死地而後生。
嗯。
在劉勝看來,現在的周亞夫,幾乎已經可以算作是‘死過一回’了。
死過一回的人,總是會和‘死’之前有些許不同。
劉勝很希望這些許不同,能讓周亞夫稍微聽聽自己說的話,考慮考慮自己的提議······
“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條侯對自己的處境,其實還是能看清楚的。”
“隻是條侯看清自己的處境之後,所做出的反應,實在是讓我這個‘德不配位’的太子儲君,頗有些大跌眼鏡······”
既然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崩潰療法,劉勝自也就沒了太多顧忌。
羊裝出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將心中的真實想法盡數藏起;
悠悠發出一聲長歎,便滿是唏噓得將兩隻衣袖輕輕一甩。
“唉~”
“如果我說‘杞人憂天’,條侯肯定會覺得我是在羞辱條侯。”
“可若是不這說······”
“嗯······”
···
“對了;”
“條侯,聽過這樣一句話嗎?”
“——使雞司晨,令狸執鼠;”
“由犬守戶,各司,其職?”
劉勝此言一出,周亞夫粗黑的眉毛便猛地一擰!
目光古怪的看了劉勝幾眼,確定劉勝並非是真的在羞辱自己,周亞夫才深吸一口氣。
“臣恰巧聽說過。”
“這句話,出自戰國之時的韓公子非之口。”
“戰國末年,韓公子非以使者的身份出使秦國,卻在鹹陽做著間諜的事。”
“最終,秦相呂不韋奉秦王政的命令,以‘行間’的罪名,將韓公子非投入鹹陽獄。”
“呂不韋愛才,想要為秦國招攬公子非,怎奈公子非身上,流淌著韓國王族的血脈,誓死不從。”
“隨後,自知時日無多的公子韓非,便在鹹陽獄將自己的所學、所知著為一書。”
“此書名:《韓非子》······”
···
“殿下方才的那句話,便出自《韓非子·揚權》篇。”
“原文是: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下無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事物有它適宜的用處,才能有它施展的地方,各得其所,所以上下無為而治;”
“讓公雞掌夜報曉,讓狸奴來捕捉老鼠,如果都像這樣各展其才,君主就能夠無為而治了······”
在說出這段話——這段好似從腦海中隨手就能翻出來的話時,周亞夫就平靜的好像一個文士;
而周亞夫的這番話,也讓劉勝的思緒,短暫飛出了這間麵前還算寬敞的牢房。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在法家名士,甚至堪稱‘祖師’之一的韓非子口中,聽到‘無為而治’四個字,似乎稍有些違和。
——無為而治?
那不是黃老學提倡的東西嗎?
怎到最後,還是韓非子嘴說出來的?
但實際上,隻要稍微理理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人們就會很輕易的發現:這,其實並沒有什大不了的。
首先,韓非子這位‘法家名士’,其實並非是真正意義上師從法家、研習法家學說,最終融會貫通,得以大成的正統法家人。
——和秦相李斯,漢初的外交鬼才陸賈,以及先帝之時的漢相張蒼一樣:韓公子非,師從荀子。
沒錯;
就是那明明屬於儒家,卻曾一度被後世的徒子徒孫‘開除儒籍’的異類:荀子荀卿。
而荀子之所以被後世的儒家‘開除儒籍’,成為明明出身於儒家,卻不被本學派,尤其是本學派後世子孫承認的異類,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後世人對荀子的最終評價。
——荀卿,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卻也是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集大成者。
換而言之,荀子根本就不是一口一個儒家好、儒家妙,儒家呱呱叫的腦殘粉,而是通過辯證思維,將諸子百家的學說融會貫通,並各取所長、各去所短,終得以自稱一派的大儒、大家。
而作為這樣的大家精心培養出的弟子,尤其還是最得意的兩個門徒(韓非、李斯)、最有出息的三個門徒(加張蒼)之一,韓非當然也不會是‘法家天下無敵’的偏執者。
常言道:越是強大的人,就越會吸取別人的長處;越是弱小的人,就越會忌憚別人的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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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對於黃老學‘無為而治’的思想提倡,韓非這樣的大家,也同樣具備‘有容乃大’的寬闊胸懷。
將短暫飛散的思緒拉回眼前,劉勝望向周亞夫的目光,便一點點變得玩味;
而周亞夫望向劉勝時的神容,卻明顯有些不愉。
就好像是在跟劉勝說:你的問題,我回答了;
但我覺得你提出這個問題,是在拐彎抹角的罵我。
所以,你最好還是給我一個交代吧······
“一直以為,條侯是個隻知道打打殺殺的武人;”
“就算是出身名門,也隻會看一些兵書。”
“不曾想······”
被周亞夫略帶不滿的目光盯著,劉勝也隻得笑著給出一個敷衍的‘交代’;
而對劉勝的交代,周亞夫,卻明顯還不滿意。
“殿下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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