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今日這兩位貴客的來意,竇嬰顯然是心下了然。
——如今的魏其侯府,早就已經不複當年的好名聲了。
曾幾何時,竇嬰還是漢室難得一見的‘文武雙全’的代表性人物,非但因吳楚亂平而在軍中享有極高的聲望,還因自己在儒學上的成就已經太子太傅的身份,而在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望。
想來也正常。
一個外戚,尤其還是當朝太後家中的外戚,能不欺男霸市,逼良為娼,已經能算得上的‘恭良溫謹’了。
如果能做到以上兩點,那類似鬧事縱馬之類的小打小鬧,似乎都已經不是不可原諒的。
而當時的竇嬰,非但沒有那些紈子弟天生從娘胎帶出來的毛病,反而還正經的不行!
一手拿著儒家經典,憑自己的學術威望和成就做了太子太傅;
一手又執七尺長劍,於吳楚七國之亂中大放異彩,成為了漢家新生代數一數二的軍方大佬。
學術界有名聲,行伍間有武勳,朝堂之上更是備考竇太後,天大的事都能插上兩句話。
這樣一個外戚——這樣一個要啥有啥,偏偏就是沒有任何毛病的外戚,曾經是整個長安,乃至整個天下的貴族階級,都極其渴望交好的‘朋友’。
就說十年前,竇嬰的座上賓都是些什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視竇嬰為忘年交;
禦史大夫開封侯陶青,巴不得能請竇嬰上門喝頓酒。
至於其他的人,那就更別提了——滿朝公卿文武,就沒有哪個覺得竇嬰不值得深交,覺得竇嬰是‘可以不交好’的人。
非要說有誰不想和竇嬰結下私交,那也就是曾經在《削藩策》上和竇嬰起過衝突,遂在竇嬰顯貴之後拉不下臉交好的晁錯了。
當時,要想登門拜訪竇嬰,是一件很難的事。
先要遞上拜帖,然後就是等回複;
能等到竇嬰回複說‘這個時間可以迎接您’的,十個人不知有沒有三兩人。
即便是得到了肯定回複的,也必定是‘最近忙於這個事那個事,實在是無法很好地招待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希望您可以在某月某日(一般是三五個月之後)登門’之類的說辭。
可就算是這樣,也從不會有人因為竇嬰安排的時間太過靠後而不滿,反而會因為自己真的可以登門拜訪而感到高興。
——那可是竇嬰誒!
——曾今的大將軍,如今的太子太傅,備考現在的竇太後、未來的竇太皇太後,等新君即立,說是隻手遮天也不為過!
沒個中二千石的職務,又或是五千戶往上的食邑,能得到竇嬰的私下麵見機會,就已經是天大的榮幸了······
反觀現在呢?
丞相陶侯劉舍,早在還是少府的時候,就已經不大和竇嬰來往了。
做了丞相之後,更是為了撇清自己和外戚之間的關係,而徹底斷絕了自己和每一位外戚,尤其是竇嬰的往來。
劉舍和竇嬰的上次麵會,還要追溯到上一次的官方正式場合:歲首大朝儀。
上一次私下麵會,那就更不知要追溯到猴年馬月了。
劉舍如此,其他人的情況自也好不到哪去。
什田叔、趙禹之流自不用說,直不疑、周仁之類更不多談。
甚至就連新興外戚——少府賈貴,以及漢家朝堂不朽的交際花袁盎,都已經完全不和竇嬰往來了!
現如今,竇嬰的魏其侯府,也就能迎來灌夫這種與竇嬰私交甚篤,官職不算太高——至少原理朝堂中樞,且惹了麻煩,需要竇嬰去解決的人。
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惹了禍,恐怕就連灌夫這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莽夫,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該不該登門拜訪竇嬰。
所以,竇嬰很清楚在眼下,能找上自己的貴客,究竟是出於什目的。
——惹了禍事,又或是想要達成一些目不可及的目標,又搜遍了整個長安,都沒能找到可以引為助力的人;
萬般無奈之下,才抱著類似‘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想法,找上早已從朝堂淡退的竇嬰。
至於竇嬰無視自己的老熟人灌夫,轉而先詢問其那膠西王相田蚡,則是讓人能一眼看出遠近親梳。
——和田蚡疏遠些,就先把田蚡的事處理完;
等送走田蚡,再同灌夫關上門來,說一些自家人之間才能說的話······
“在來長安之前,我原本還在擔心:我如今的身份,即便是帶著膠西王、王太後托付的使命,也很難見到魏其侯當麵。”
“隻是不曾想,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魏其侯身上實在是應驗的太過明顯······”
“不知先孝景皇帝駕崩之後的這些年,魏其侯過的可好好?”
對於竇嬰‘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詢問,田蚡十分機智的將話題岔開來,將竇嬰的注意力從自己的來意,轉移到了自身的處境之上。
田蚡當然沒那厚道——至少沒厚道到去關心竇嬰、關心一個自己不熟,且必定衣食無憂好幾代的外戚的地步。
田蚡之所以這做,除了感受到了竇嬰言辭中暗藏的不耐煩,才想要通過轉移話題來讓竇嬰少些對自己的戒備、少些心抵抗之外,自也有另外一層極為委婉的深層含義。
——田蚡是想要提醒竇嬰:今時不同往日,你魏其侯,已經不再處於那個人們排隊求著見你的狀態啦······
“是啊~”
“時移境遷,滄海桑田······”
“曾幾何時,我是皇長子板上釘釘的太子太傅,王相則是公子劉彘角逐儲位的智囊軍師。”
“——由於這些事,當年的我還曾和王相之間,生出過些許不愉。”
“隻是怎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二人居然會以這樣的身份,在這魏其侯府想見······”
···
“唉······”
“命啊~”
“這,都是注定的命數。”
“我竇嬰,命中就有這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劫難,借著一張外戚的虎皮,才算勉強保下自己的姓名,得以溝活於世。”
“至於膠西王······”
“嗨~”
“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
似是極盡苦澀的擺擺手,又故作灑脫的仰頭飲盡爵中美酒,竇嬰便再次晃悠悠側躺回了踏上,完全不顧上自己徹侯之爵、當朝太皇太後族侄外戚的體麵和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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