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是場大雨，淅淅瀝瀝的雨聲盼著山中枯竹逢霖而後生，山野中一小小草隅中燭火未曾搖曳，隻昏暗白燭下是一封家書。

    燈下素手芊芊，而這封家書卻字字刺骨。這七年來未曾收到的書信一封，她卻拿起來讓它隨燭火燃了個大盡。

    罪女戚枝枝：

    今方七年餘。吾憐汝寄居山野，心性也應不如往昔般嬌蠻。近來汝芙珠阿姊正籌入主東宮之事，想來對汝甚是想念。親言不計汝兒時犯下大錯，特勸吾修書一封迎你回府。吾望汝知理方明，勿要驕縱行事，後汝隨芙珠共侍一君之時，更應知曉婦戒，望汝謹記。

    八月廿八

    她，名為戚枝枝。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原是滿京顯貴一族戚氏主家的嫡幼女，後因不滿庶姊，行巫蠱之術，咒其姊險些慘死。戚家侯爺早知其嬌縱蠻橫，但卻未曾想過其竟起殺人之念，那年滿京三年，送其於荒州農戶人家，望其能磨去心性之惡。

    那年她還是個整天圍著娘親打轉的孩童，不諳世事，而所謂的阿姊隻不過是戚父外室徐娘子的女兒罷了。

    說起那個徐娘子，即使是過去七年有餘，她依舊忘不了靈堂內那身紅衣侍人。那時她躲在娘親的棺枋後，捂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抽泣之聲。她不是不知道戚父早已對自己娘親厭棄了，但無論怎樣也不能這般羞辱人。

    奈何她隻是個如同寄人籬下的小女子，而娘親一過世，徐娘子被戚父抬成平妻，而庶姐戚芙珠從此成了嫡家女，成了這戚府真正的大小姐。而自己卻也因她被送去山野農戶人家，這七年內，再未踏上回家的路。

    想著這，戚枝枝睜開了眼睛。眼底一行清淚緩過臉頰，而七年前那雙眼眸中的清澈早已被內心滔天的恨意所蔽。今日一身洗白的孝服是七年前自己離家時所穿，為自己病逝的娘親守孝。而今日卻又穿上它送走了這七年照顧她的農戶人家。

    這七年過去了，她並沒有忘記一絲一毫當年的事。但農家人的質樸和真心讓她變得不似當年那般嬌縱，反而多了幾分沉穩與端莊。也因這七年養父母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別家女子對自己厚此薄彼，甚至待自己勝過自家兒郎。她都快以為自己就可以活在家人的疼愛了。

    如若不是幾月前自己的養父上山獵狐買錢被大蟲咬去半身，一命嗚呼。那個如水一般溫柔的養母怎會一夜白頭，一病不起。她的幼弟，養父母的孩子，看著病倒在床上的養母藥石無醫，最後黑發人隻能送白發人。

    今日她收到戚父這封家書，言外意不過就是送女入宮，保他戚氏一族半生榮華富貴罷了。她原以為這輩子再與這戚府了無瓜葛，沒想到依舊逃不過被送嫁的命運。

    望著草隅中供奉的養父母的靈牌，幼弟睡熟的麵龐，戚枝枝心頭思緒萬千，卻仍開始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戚家的人明日就來接她，此行萬事都得靠她自己，幼弟她必須帶回戚家。

    她早已不是當年得一隻雀都十分愛惜的小小姐了，為了讓她和幼弟能活下去，她接過養父的弓，靠打獵換錢。好在幼弟很聽她的話，也知道如今隻剩戚枝枝一個親人了。

    收到這封家書時，她也曾問過幼弟願不願意隨自己回戚家，而幼弟哭著抱著她一言不發。

    戚枝枝知道這是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是養父母留給他唯一的回憶。但是如若將他一人留在此處，讓山野其餘人家照顧他，又怕他受委屈。戚枝枝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好把幼弟哄著答應了。

    而戚家不是她棲居的最好去處，也是她所知。那個曾窩在戚父懷撒嬌的小稚女早就死在荒州七年，死在冰冷棺枋後，死在那封不沾真情的家書中。

    自此，她再不是戚家小小姐，她是幼弟的阿姊，戚枝枝。

    一夜方畢，以至天光大亮。昨夜大雨至後滂沱，今方山頭斜日初露，照遠山朦朧幾分。門外戚家前來接人的馬車前罵罵咧咧的聲音，讓戚枝枝從好不容易得來的清夢中睜眼。幼弟正跪在養父母的牌位，低著頭，但聲音中的淚意讓她又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