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崔晚愁,崔家女,父帥母親還有長兄,都喚我遊雲兒。
天上周遊的雲,一輩子都不會有憂愁。
那年李氏的江山昌盛,長兄十六,崔家軍上下尊他為「少主君」。
而我才八歲,不諳世事,隻會玩鬧,崔家軍私下叫我「崔帥家的丫頭」。
軍營的教官成日教我「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我不解,便問道:
「可崔家軍的糧草向來自給自足,哪有食君之祿?為何要分君之憂?」
教官被我懟的啞口無言,隻能含糊其辭地把我交給長兄。
於是我便成日賴著長兄玩鬧。
春日正濃,我央長兄帶我踏青,他從一堆兵書抬起頭,無奈極了:
「哥哥知道,春日理當踏青。不過遊雲兒,若你能在三十步之□□中靶心,我就馬上帶你去都鳴山放風箏。」
「那哥哥整整一天都隻能陪我放風箏!」
「一言為定。」
可我都能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了,長兄還是沒空和我玩。
我記仇,便攀上他營的矮牆,扮鬼捉弄他,卻見一個黑衣少年背對我,立於牆下,不是長兄。
父帥常有意縱我,將士們就如父般寬宥我,總為我收拾殘局,但這個人除外。
徐重,父帥嫡係將領徐副將的獨子,已在我長兄身邊領了郎將職,仗著自己力大無比深得父帥賞識,於是從不把我放在眼。
因為無論我求徐重和我一起爬樹還是一起摸魚,或者讓他馱我掏鳥窩,他都是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隻任我像尾巴一樣綴在他身後。
但偶爾徐重也會板著臉訓斥我,罵道:
「崔晚愁,你總是這樣不知收斂,早晚會給主君和少主君惹下大禍!」
不過我從不在意他說的話,因為除了我,他就是這軍中年紀最輕的,還沒資格教訓別人。
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徐重也有落在我崔晚愁手的一天。
我踩著最高處,衝背對的徐重大喊一聲,接著趁他回頭之際,一躍跳下這八尺高的矮牆。
「徐重哥哥,接住我!」
徐重彼時尚且稚嫩,毫不掩飾地慌張了起來,他臉色煞白,第一次毫不猶豫地向我伸出雙手。
軍中傳言徐重十歲便能舉百斤,如今看來不可信,但皮實卻是真的。
他被我撲得仰麵摔倒,我們的鼻子明明磕到了一起,卻隻有我一個人血流如注。
我因為有人墊著,除了鼻子哪都不疼,但墊著我的徐重已經不省人事了。
好多年之後,徐重已經學會喜怒不形於色,每每和我獨處,卻還總會不自覺地皺眉頭。
至此境地,將士們不敢再瞞,連忙去叫人,很快就有一群醫官朝這湧來。
「遊雲兒!」
誰都沒想到,最先驚動的人不是長兄,而是恰好來軍中視察的儲君。
儲君李淳風,比長兄還小一歲,卻連父帥見了都要彎腰。我更年幼時,覺得他像母親藏在櫃子的白玉觀音,不似凡人,每次見他我都要躲進父帥的衣袍,任憑打罵都不出來。
八歲那年,我其實已經知事,還是不願跪他,而父帥似乎習慣了,權當我無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淳風和我家關係匪淺,也喚我「遊雲兒」。但我從小就知道,即便李淳風待我如兄長般寬厚大度,我也不能有半絲逾矩之心。
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癱坐在茂盛的草地,直勾勾地看徐重被人抬上擔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淳風哥哥,徐重哥哥會死嗎?」
「不會,吾看過了,徐郎將不過輕傷,禦醫會治好他的。」
李淳風推開上前扶我的士官,伸手托著我的腦袋查看,又用幹淨的手帕擦拭我鼻子流的血,溫潤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君無,君無戲言。」
我打著哭嗝,囔囔道。
聞言,李淳風的眉頭舒展了一點,單手將我從地上抱起來,也不管我裙擺上的泥土弄沒弄髒他牙白色的衣袍。
「吾保證,君無戲言。」
這種姿勢我隻在街上見過,男人單手抱著孩兒,孩兒興致勃勃地挑小販插架上的糖葫蘆吃。
而父帥最多隻會將寬大的手蓋在我的腦袋上,卻從未這樣抱過我。
我摟著李淳風的脖子,下意識說道:
「淳風哥哥,若你是遊雲兒的父親就好了。」
李淳風聞言停下了腳步,對我的語氣第一次生硬起來。
「莫渾說,吾隻比你大了七歲。」
我的頭被迫仰著,隻能小聲應他:
「遊雲兒說錯了話,遊雲兒想說的是,若你能做我二兄便好了。」
而聽了這話,李淳風的步子比往常更快一些,似乎連儲君的儀態都遺忘了。李淳風見到我長兄就立刻將我塞過去,話都沒說一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仿佛後麵有鬼在追他。
這一次我似乎真的闖了大禍。
送走李淳風,長兄立刻冷下了臉,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扔進小黑屋,等待父帥發落。
當晚父帥歸營,將我一路從小黑屋拖行至徐重床前,把我的腦袋按到軍醫嘴邊。
軍醫說,徐重的腦袋恰好磕在一塊石頭上,若不是那石頭並不尖銳,若不是發現的即時,他這條命恐怕當場就斷送了。
隻是今晚還不見好,恐怕真的得準備後事。
我長到八歲,除了祠堂誰都沒有跪過,卻第一次心甘情願地跪在徐重跟前,又當著所有人的麵挨了父帥的鞭子,後背在多年之後還能看到明顯的疤。
母親在一旁心疼得直落淚,嘴念叨著「我苦命的女兒」,但也並未真的阻止父帥。
可當時我害怕得不知疼痛,不停地祈禱著徐重趕緊醒來。
隻要他能活過來,我挨一輩子鞭笞也行。
而上天似乎真聽到了我的祈禱,父帥剛停下鞭子,徐重的手指立刻動了動。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我繃著脊背,仿佛已死過一次。
我不舍晝夜地守著他,直到第五天,徐重眼皮終於動了動,我急急喊他:
「徐重哥哥!我是崔晚愁!你還記得我嗎?徐重!」
他的眼睛沒有焦距,灰蒙蒙的。我怕他像軍醫說的變成傻瓜,捧著他的臉更大聲地喚他,激動得連舌頭都在打結。
直到他的眼睛終於能映出我的樣子時,我聽到了他嘶啞的聲音:
「崔晚愁,你…吵什吵?」
我心口猶如巨石落下,瞬間軟倒在地。
人命關天,在軍中,最輕的是命,最重的也是命。
我第一次體會到:死原來如此容易,活也原來如此艱難。
李淳風騙我,徐重原來不是輕傷,他真的差一點被我害死。
我覺得所有的錯都在自己身上,要是我能收斂性子,哪會惹出此等禍事。
但長兄突然對我說:
「這不是遊雲兒的錯,隻是徐重恰好阻了別人的路罷了。」
長兄說得晦暗不明,他以為我聽不懂,自顧自地說了很多,大抵就是說自己竟一時不察,讓營混進了人,差點使徐家絕後。
就連徐重的父親徐副將也特地來安慰我,他一邊歎氣一邊摸著我的頭說:
「晚愁不必自責,算命先生都說吾兒命大,不會輕易早夭。」
確實,徐重醒來後的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動了,隔一天就行動自如,什病根兒都沒落下。
連那儲君的隨行禦醫都誇他:徐郎將真是天賦異稟,就連頭骨都這經打扛摔,估計就算天降落石砸中他,徐郎將也能死逃生。
在場的所有人聽到這話都默不作聲,但我覺得這禦醫莫名多嘴多舌,於是隱在人後,隨手彈了塊石子,正中那禦醫後腦勺,痛得他嗷嗷叫喚。
收拾完那禦醫,我跑了出去,經過那片我闖禍的草地時,還特意去收拾一通磕了徐重的石頭。
石頭被我輕易踹翻,下麵沒有蟻穴也沒有爬蟲。
春意正濃,連被壓的草都還是綠色的,一朵被壓扁的野花還能聞到芬芳。
過了幾天,李淳風又來軍中找長兄商定事宜,似乎是關於南麵剿匪一事。
東南常有倭寇流竄,屠害百姓,而東南駐軍剿匪多年,依然無甚效果。
我在長兄門前站了許久,聽了一堆有的沒的,困到不行,終於聽到了一段:
「遙川,吾尋了得力之士,日後可替徐家人作服侍你的副將。」
遙川是長兄的名諱。
「殿下費心了,隻是阿重早已無礙,而軍中也暫無空缺職位。」
「是嗎?」
這兩個字,李淳風說的嚇人,比父帥發怒還嚇人,長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麵安靜得恐怖。
我亦有些害怕,掰著手指數了好幾個“一二三”,終於一鼓作氣闖進去,正巧與端坐尊位的儲君四目相對。
他見到我,麵色依舊不善,卻肉眼可見的歡喜起來,照舊喚我:
「遊雲兒,快到吾身邊來。」
瓷玉般的俊臉帶著笑,雍容華貴中平添了幾分少年意氣,如天神下凡。
我自小軍中長大,見慣了麵貌殘缺醜陋的將士,總覺得長兄和徐重已經算得上頂好看的少年郎了。
但他們的相貌之於李淳風,總歸是綠葉之於牡丹。
我屈膝跪下,給李淳風磕了個頭,應道:
「太子殿下千歲,臣女不敢放肆。」
似乎是長兄的筆不慎折斷,發出哢嚓一聲響,營帳內的氣溫陡然冷了幾分。
我不甚理解,明明是長兄告誡我不要和李淳風過分親昵,怎如今我主動與他劃清界限,長兄反而氣得折斷了筆?
但我不敢再多說話。沒等李淳風叫我起來,我便低著頭,朝早在遠處等待我的教官奔去。
徐重站在教官跟前,正挽弓射靶,見我往這邊跑,皺著眉頭,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後腦。
他問我道:
「早就告訴你練習要趁早,怎還是來得如此慢?」
我笑嘻嘻地跳到他背後,想要看看他的後腦勺怎樣了,可他緊緊捂著傷處,死活不給我看。
於是我抱著他結實的手臂,整個人掛上去,罵他:
「嬌氣!你是大姑娘嗎?給我看看怎了,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也急急罵我:
「崔晚愁,你給我老實點,否則我早晚安排人放狼咬你!」
好吧,他真是歹毒,根本不值得別人同情。
但這件事之後,我變得越發穩重起來,平日除了練劍就是閱讀兵書,很久都沒有再闖禍了。
將士們說我越來越有長兄的樣子,私下議論時,他們不再叫我那個大帥家的丫頭,而是喚我:
「小女君,您的劍練得越來越好了!」
十歲時,我的手終於磨出了一層薄繭,握劍時再也不會疼了。
而徐重也順利被提拔為長兄的直屬副將,搬進我旁邊的營帳。
某天晚上,我夜第一次夢到徐重,他依舊義無反顧地墊在我身下,濺了我一身的血。沒有軍醫,沒有李淳風,隻有我一個人看著他在我麵前死去。
驚醒後,我半夜摸黑進了徐重營帳,趴在他床邊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有一塊錢幣大小的凸起,坑坑窪窪的,沒有頭發。
自徐重傷口拆線後,他背對我的次數少之又少,就算一時不察被我故意繞到身後,也會皺著眉轉身,給我看他那張冷臉。
和這疤一樣,真是醜的要命。
時間如白駒過隙,父帥和徐副將帶著長兄和徐重上戰場的次數越來越多,而軍營陪我玩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我隻能更為勤奮的練劍習武,疲累時就望著戰場的方向,遙遙為崔家軍祈禱。
崔家軍戰無不勝,但我隻希望所有人都能活著回來。
一次大捷後,父帥長兄皆毫發無傷,母親和我為他們接風洗塵,歡慶了整整一夜。
軍中將士素來不管什身份等級,他們酒過三巡後就脫下上衣,拉著長兄和徐重摔跤比武,就為爭奪父帥得來的戰利品——一匹通體雪白,日行千的寶馬。
徐重□□著上半身和一群老兵摔跤,彼時他的肩背還沒有後來那寬闊,但也生的極為結實,西南高原的日光將他的後背曬成銅色。隨著他贏過的人越來越多,他身上的汗也越來越多,連他綁在腰上的中衣也被浸濕了。
徐重其實生的很好看,隻不過平常總是擰著眉,顯得過於不近人情。而今夜他笑的舒心,眼睛彎成了月亮,俊朗得好像戲文常說的草原王子。
我看得出神,臉頰有些發燙。我將水囊遞給剛剛下場休息的長兄,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哥哥,我覺得徐重最近好像變了。」
長兄挑了挑眉,隨手揉了揉我的腦袋,笑道:
「非幡動,非風動,仁者心動。不是阿重變了,是妹妹長大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徐重今夜連贏五十將士,就連長兄在他手也討不到什好處,他在擂台上一站到底,最終奪得魁首。父帥欣慰得直拍手叫好,當場給他賜了個「西南第一大力士」的稱號。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這新晉的西南第一大力士,他牽過那匹脖上掛了大紅花的寶馬,被將士們推搡調笑祝福。直到徐重牽著馬兒將馬繩遞到我的手,周圍將士們壓抑著大嗓門悄悄起哄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就這樣看了他很久。
「崔晚愁,你不是一直吵著學騎馬嗎?主君得來的這匹馬性情溫順耐力強悍,正好適合給你們姑娘家的駕馭,現在送給你了,驚喜不驚喜?」
馬繩上濕潤潤的,是徐重掌心的汗,他前胸後背的皮膚上都沾了草屑碎石,胸口劇烈起伏著,似是累極了,肩膀上還有一片淤青——是被那些油滑的老兵用胳膊肘夯出來的。
他做這些,就因為念著我隨口說的那句「想學騎馬」嗎?
非幡動,非風動,仁者心動。
我的心究竟為何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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