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解羽依言抬起頭,而後垂低眼簾以示順服。
疏冷的目光一直停在眉間。師尊掩於廣袖的手輕握成拳,微不可察地抖顫。卻連最溫和的斥責也不曾出口。
桌案那盞陳茶早已涼透。
他伸手去夠陶杯,殷切道:“我去換杯熱茶。”
師尊按低他的手背,冷聲道:“不必。”
“又忘記了。”蕭解羽致歉,“您不喜熱飲。”
師尊沒有答話。
扣按他的兩指力道很重,似乎想借此驗證什。
一室靜寂。
冥界也下起雪了。雪籽細小,清清脆脆敲打屋簷。
不知過去多久,朱門當一聲巨響,有人毛毛糙糙闖進來,盈盈笑道:“妖神大人,今夜晚宴您還去不去啦?”
待得看清室內景象,冥遲差點絆倒右腳:“蕭……師兄!?”繼而驚喜道,“還有真人,您二位終於來啦!”
蕭解羽一看,眼睛有如吃了半打朝天椒,橫眉怒斥:“你這是什打扮?”
冥遲低頭望粉嫩嫩的廣袖流仙裙,委屈道:“不好看嗎?冥界頂貴重的材質……”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十分厲害,見蕭大人同明戀對象相對無言,再一想出門前窺探此地隱約聽到的對答,恍然大悟:“妖神大人太不懂禮數,竟拿這寒磣玩意招待您!”
他摸摸自己鼓囊囊的小胸脯,從中捎出一隻琉璃寶器,再從裙底翻來一包大紅袍,利索地泡出一杯熱茶:“您請慢用。”
女裝天魔癟了半邊胸,遺憾道:“可惜我隻有一件琉璃杯,要不您二位共用一盞?”說罷捂緊右邊胸脯藏的古董器皿,對蕭大人擠眉弄眼。
又一波助攻,等誇。
玄微眼看自家徒弟睨注那位天魔,後者嚇得畏畏縮縮。然後四弟子斂去冷嘲,捧起茶盞回望他,人畜無害地笑。
確實不是……遇事畏怯,隻敢躲在他身後的樣子了。
玄微問冥遲說:“你師兄何在?”
冥遲囁嚅:“妖宮勾搭侍衛吧。”
“你們預備久居冥界?”
冥遲指地發誓:“不不,我和清淮師兄日日夜夜盼著您能救我們逃出火海!”
玄微吩咐道:“回妖宮仔細找找,有沒有三十年前遺留的廢置仙器。”
冥遲連連答應,顧不上內室那隻山雞,腳下生風溜回妖宮。
天魔一走,雪敲廊簷的聲音又大了。
師尊閉目調息神魂。先前那事,似乎就此揭過。
蕭解羽忽然想,不論做出什錯事,師尊總不會真心動怒。
哪怕他明明白白把綺念擺上台麵。
他掩唇輕咳,聲調有些顫抖:“師叔……”
玄微不應。
咳聲漸重,他懨懨道:“冷。”
玄微睜眼看他。
蕭解羽裹緊外袍直哆嗦,竭力攢出蒼白的笑。
“好冷……”
師尊起身。
蕭解羽挺直腰背,笑意愈盛。
玄微走近,越過他踏出門檻。
“真人,鬼王請您駕臨幽冥殿。”
朱門另一頭,妖兵三步並做兩步趕回銅鑼巷傳訊。
蕭解羽緊盯漸行漸遠的背影。他收起案上茶盞,笑容冷在唇邊。
幽冥殿人丁寥落,破敗之象比銅鑼巷更甚。
一名鬼修早早候在殿外,見到歸元宗兩位道修,匆忙迎上來接待。鬼修容貌稚嫩,顰笑難掩陰寒鬼氣;引路時腳步輕快,動作急了,險險一個趔趄。
玄微勸她穩重些,鬼修擦擦眼角,也不沮喪,小心推開宮門請二位入內。蕭解羽與她擦肩而過,鬼修忽而喊道:“真人!”
玄微回首詢問何事。
鬼修深吸一口氣,笑道:“冥界,不會覆滅的,對吧?”神色卑微至極,仿佛眼前之人一句話,冥界當真能走出絕境。
玄微道:“不會。”
鬼修咧嘴一笑,躬身下拜。
鬼殿越往走,光線越暗。
蕭解羽心不在焉想,上一回在暗處同行,師尊時刻惦念護佑著他。如今他撤開所有護體真氣,手背頸項凍得慘白,師尊卻再不理會了。
這條路陰暗而漫長,走到盡頭,蕭解羽心肺都有些發寒。
鬼王連日催生陰氣安撫酆都鬼修,忙得腳不沾地。今日歸元宗真人到訪,好容易才抽出空閑相見。
接連三十年陰氣匱乏,鬼修尊者也難免憔悴了。他提起精神招呼二人,玄微開門見山問,冥界到底出了什亂子。
鬼王反問說:“真人何以襄助冥界?”
蕭解羽最煩這類拐彎抹角的試探,冷笑說:“冥界這一團亂象,還怕遭人算計不成?”
鬼王歎道:“攸關冥界存續,不得不鄭重其事。”
玄微自袖中取出一物置於案前,鬼王斜斜一掃,瞬間瞪大雙眼,臉上不知是驚詫多還是喜色多。
蕭解羽看去,隻是師尊洞府尋常擺放的玉石。
鬼王一把握住那物,旋即鬆開,很快又攥緊不放,到了說一句:“多謝真人。”隨後端正姿態,將秘辛和盤托出。
“不知真人可知,冥界鬼修可修成鬼王,驅使萬鬼;妖修可修成妖神,駕馭千妖。而本界至高尊主……隻有一位,那便是,冥後。
“冥後與我們不同,她不需修煉,生來便繼承幽冥陰氣。”
蕭解羽道:“這可蹊蹺,世間有這等不勞而獲的好事?”
鬼王道:“未必是好事。
“冥後隻有千年壽數。千年之後……要魂飛魄散,要轉生為人間凡胎,永世不得修煉。
“我曾聽聞,魔界亦是如此。”
玄微問道:“今任冥後何在?”
鬼王苦笑:“問題就在這。如今冥界,沒有冥後。
“三十年前冥界陰氣消散,我去埋骨之地看了。上任冥後,她的屍骸……不見了。冥界沒有陰氣,生不出新任冥後。”
“可是有人覬覦屍骸催生的陰氣?”蕭解羽道,“這等秘聞,知曉的人恐怕不多。你們一個個排查,三十來年,總該找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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