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孝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雪地。
他自從跟著孩子住在南方,很少見到雪,有時候做夢都在下雪,突然看到山舞銀蛇,心十分開心。
可下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些不對勁。
他不是剛把孫子送到幼兒園,回來在沙發上躺著睡會午覺嗎,大夏天的怎能見到雪,而且還是山雪。
坐起身,發現身邊躺著一輛“鳳凰”牌的加重自行車,也不知在雪地埋了多久,雪已經掩埋住前輪。
再看自己,一身淺灰色的中山裝,還是很粗的麻布,這種布料似乎很多年都沒見過了,而腳上的大頭皮鞋,更是充滿年代感。
他怔怔地望著四周,腦子風雲變幻,很久之後,才喃喃地說:“我還以為真的苦盡甘來了呢,怎一轉眼,就又回到三十年前。難道曾經經曆的苦難,還要再來一遍嗎?”
他想不通。
命運總是和他開玩笑,想趕快過去,遲遲過不去,好不容易好過點了,希望時間慢慢走,卻很快又結束。
玩我呢?
王天孝在雪地又坐了足足半個小時,苦笑著扶起自行車,看著夜幕籠罩下的小山村,深呼一口氣。
“媽的。”
他一生老實,基本沒說過粗話,但現在說出來,發現還真過癮。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他……媽……的!!
呼喊夾雜著風雪,被裹進大山。
大山一定都知道了他重新回來的消息,那就好好等著吧,既然有了這次重新洗牌的機會,他定要把一手爛牌打出花兒來。
.
王天孝在雪地飛快地蹬著自行車,雖然雪很厚很滑,但這輛老兄弟自行車曾被他從十幾歲一直騎到四十多歲歲,對它的性能了如指掌。
滑倒是不可能滑倒的。
騎行的過程中,他逐漸回憶起以前的往事,想起自己為什在這個日子出現在雪地。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他的妻子因為早產,本該下個月出生的大兒子王鵬,將在明日淩晨出生。
本是臨時回家辦事,卻剛好趕到家,也因此見到了想象都沒想過的殘酷真相。
三十年前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他的眼神也變得苦澀。
人生那些苦難,本來以為隻經曆一次就很慘了,他特竟要經曆兩次。
這狗日的老天,盡欺負老實人。
惦念家的事情,他騎得更快了,剛二十五歲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身體也還沒有因為後麵的變故而殘疾。
自行車在雪地快速前行,畫出兩道黑色的車痕。
淩晨一點多,王天孝回到村子。
王家村背靠楊子嶺,是山下的一個小村莊,全村大概八九千人,村民們忙時種地,閑來就去山打獵采藥,生活本來過得還不錯,可後來因為捕獵被禁止,所以日子也就難過起來。
王天孝就是林場的一名護林員,因為和林場的領導搞不好關係,被長期派在隔壁的山,雖離家直線距離隻有幾十公,卻要繞開半座山,算起來也要近兩百公的距離,回家一趟很不容易。
淩晨的王家村一片寂靜,偶爾傳來的零星狗叫聲。
他心著急,沒有來得及休息,一口氣踩到自家地坑院上麵俯身看去,屬於他家的窯洞黑漆漆一片。
地坑院屬於西北常見的居住方式,在平地挖下一個幾丈深的大坑,長寬大概各二三十丈,將土沿著一個巷道送上平地,從上麵看先去,就像是一個很大的方坑,有點像出土的巨大墓地。
因為在地下十幾米,所以冬暖夏涼,能很好避開西北溫差極大的氣溫。院子中間會有個巨大的滲坑,夏季如果雨水太大,水會滲入滲坑,不至於倒灌窯洞。
每個家族不管多少孩子,沒有分家前都會住在地炕院,每家挖一個窯洞,不管男女老少全部住在麵,等到有了女兒,實在不方便和父親同住一屋,就會搬上去在平地上建個四合院,也就是俗話說的分家。
隻要分家出去,那地坑院基本就與這個兒子沒什關係,最後地坑院會留給最小的兒子,而父母也一般會跟著小兒子一起過。
現在是1984年,王天孝還沒有分家,和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同住在地坑院。
他長期在外麵上班,家隻剩下妻子李雅麗。
三年前有了女兒小王芳,女兒很懂事,雖然年齡很小,卻已經可以幫著媽媽洗襪子和掃地,也會幫著喂養小雞。
想到女兒,王天孝心一緊,使勁敲著破舊的大門。
“咚咚咚。”
靜夜的敲門聲顯得格外響亮,又驚起更多的狗,此起彼伏,叫聲響徹整個小山村。
“誰呀?”院子有人喊。
“我!”他聽出說話聲是三弟媳餘小鳳,眼閃過絲怒氣,沒好氣地說。
麵突然安靜下來,稍等片刻,有人慢悠悠地來開門了。
卻是四弟王天義。
王天義在村做文書,大哥不在家時,他總是喜歡當家主,說話時喜歡擺官腔,好像文書是個很大的官。
“二哥啊,你怎大半夜回來了?”王天義看起來很意外。
“嗯。”王天孝不冷不熱地應聲,扛著自行車越過門檻,朝院子走下去。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麵對這些前世關係鬧得很僵,幾乎是仇人的兄弟,看到他們,聽到她們聲音,就覺得惡心。
因為地坑院地勢很低,院子的積雪被風吹過來落得更厚,已經到了他的小腿處,記憶中今年的雪特別大,凍死了很多牲畜。
將自行車靠在牆邊,王天孝推開自家漏風的房門。
麵漆黑一片。
他站在屋子的地麵上,緊閉眼睛幾秒,眼睛微微有些濕潤,遲遲不敢點燈,他知道接下來要看到什樣的情境。
時隔三十年,每每想起,他都痛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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