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曹博偉中尉。”牆上的擴音器傳喚曹博偉。

    曹博偉從走廊的長椅上站起，捂著小腹推開醫務室的門。“王醫生，你好。”他向一個穿白大褂、高高瘦瘦的男醫生問候。醫生臉上的肉很鬆弛，看起來上了歲數。

    “坐吧，曹中尉。”王醫生看著手一疊體檢報告單說，“部隊說你隱瞞腹痛的事有一段時間了。”說完眼睛瞥瞥曹博偉。

    “哪，小意思，不值一提。”

    “咋能叫小意思。”王醫生一臉責備相，“我看了下你的飛行記錄，2029年至今，這四年你共飛了1206小時，年平均301.5小時，哪有你這飛的，這可是新一代戰機，美國和俄羅斯的特級飛行員都沒你這狠。”

    “我能飛呀。”曹博偉咧嘴笑著說。

    “你就是太能飛了才飛出毛病的……要有節製才能持久。”

    “不拚點，我哪能這短時間拿到一級飛行員。”

    “榮譽是很重要，也得量力而行啊。”王醫生捏著報告單輕拍拍桌沿說,“看吧，這下身體出狀況了吧。”

    “怎了，王醫生，很嚴重？”曹博偉頓時緊張起來。

    “來看看吧，一個一個給你講。”王醫生瞄著報告單，時不時瞅瞅曹博偉說，“循環係統問題不大，血紅蛋白指數還算正常，除了有點輕微下肢靜脈血栓。”

    “這個我知道，王醫生，我們這批戰友多少都有點，駕駛艙小得跟被箍在澡盆一樣。”

    “嗯，這個嘛，我們醫務組還會進一步討論其他醫療方案來改善，總之每次出完勤，出艙後記得務必多活動活動下身。”王醫生叮囑道。

    “收到。”

    “然後是你的呼吸係統，估計你的呼吸道功能先天比較優異，其他飛行官身上一些缺氧性小毛病在你這兒都沒見到。”

    曹博偉點頭，咧嘴笑笑。

    “接下來是你的消化係統，問題就大了。”王醫生嚴肅地說，“你的高空腸胃脹氣非常嚴重，難怪這段時間部隊反映你頻繁胃痙攣，腹痛的時候還藏起來，裝作沒事。臉都痛青了，你瞞得了誰？”

    曹博偉抗辯道：“部隊最近有幾個強化訓練課題，所以作息比較紊亂……這不挺正常的嗎？其他戰友出完勤後多少都會。”

    “其他飛行官都很輕微，”王醫生說，“有誰像你一樣捂著肚子進來的？”

    曹博偉立即把手從小腹上拿開，坐得直直的。

    王醫生無奈地搖搖頭，看回報告單，麵帶憂鬱地說：“但沒想到，問題最大的是你的泌尿和生殖係統。”

    曹博偉一臉茫然盯著那疊紙。

    “我記得腎結石都給你震過2次了，你飛行時間還這長，現在我們確診你患有急性尿道炎；另外，可能受高空輻射等許多因素的作用，現在你的精子的細胞畸變有些明顯了，性染色體中Y根非常脆弱，X根也不夠強韌。再飛下去……”醫生說到這停了下來。

    曹博偉專注地看著他，像學生巴望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出最終答案一樣，直至聽到他說：“再飛下去，你很可能將來無法生育後代。”

    曹博偉裝作這結論沒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瀾，但一瞬間微開的眼角、緊收的小腹、肩膀微微的抖動，還是出賣了他。“我沒打算生孩子！”他堅定的語氣多少驚住了對麵的人。

    “說什蠢話呢!”王醫生說，“瞧你們現在一個個年輕人……結婚生子乃是人生大事，你還這年輕，等結了婚你和你太太想要孩子了怎辦？”

    曹博偉在想怎回答，沒有吭聲。

    王醫生接著說：“事業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不兼顧身體健康和家庭幸福。該喊停就得喊停。”

    “什意思，王醫生，我飛不了了？”曹博偉慌忙問道。

    “這個我決定不了。我隻會根據你這份體檢報告單詳實診斷，提交給你所在的部隊。”王醫生麵露遺憾地說，“讓你的領導來作決定吧。我知道你很想飛，但飛行員再珍貴也是人，相信你的上級會有更好的判斷。”

    曹博偉默默地走出醫務室，像丟了魂一樣，看什都無法集中注意力。

    一個星期後，他打聽到軍區第一殲擊航空師會讓他提前退役的消息，一下就坐不住了，立即來到上級辦公司。

    “……堅決還要飛，賈政委。”曹博偉毅然說道，“飛到再不能飛為止，這份信念支撐我走到現在。”

    “無論如何都要飛？”高高瘦瘦的賈政委問。

    “對，無論如何都要飛。我的心心係祖國，我的命屬於天空。我沒有結婚的願望，沒有要後代的打算。”

    “好家夥，我就知道你會來。”賈政委肅然起敬，接著莊重地說，“你的氣魄我領了，但你的身體狀態現在確實不太好，上級已經做了決定，你不能再開戰鬥機了。”

    “地勤工作也不讓我轉嗎？我保證在地麵呆一段時間恢複狀態後隨時再上天。”

    “我們這兒沒有地勤幹幹又上天的先例。”賈政委說。

    年輕的曹博偉突然臉露悲苦，眼眶泛紅。

    “所以，飛還是會讓你飛的，隻是不在部隊了。”賈政委話語峰回路轉，走到辦公桌前，推給曹博偉一個檔案袋，“打開看看吧。”

    曹博偉開封那疊檔案袋，看著看著，眼前一亮，欣喜地問道：“‘先生’？那位深藍集團的創始人？這可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啊。”

    “對。目前他對國家的重要性，我想對你也不言而喻。他的私人飛機最近三個月頻繁遭到強電磁場攻擊，出現了4次北鬥導航失靈的情況。所以急需一位經驗豐富，能關鍵時候手動駕駛飛機的專職飛行員。”賈政委說。

    曹博偉看完這份機密檔案，再看看賈政委，政委的臉上寫著“信任”二字，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感覺剛才心還像個隻冒煙的爐灶，現在一進氧氣又熊熊燃燒起來。

    賈政委繼續說：“民用飛機速度沒那快，全年飛行時間沒有部隊這長，能更好約束下你這家夥；這樣女朋友還可以找，婚還是得結，孩子也不能說沒法生。怎樣？接受這份工作安排嗎？”

    “感謝賈政委。樂意至極！”曹博偉熱淚盈眶地說，規規矩矩行一個軍禮。

    “很好。工作如何展開，後續軍務部會聯係你。”

    “收到。”他鏗鏘一聲，正要走出房間，突然想起什似的回頭說，“誒，賈政委，我有一個請求，離開部隊前最後那次任務我想駕駛飛機出勤。另外，‘610奇跡’那段錄音我想拷貝一份帶走。”

    “行吧行吧。一會兒提交申請過來。”賈政委用催促的語氣說，“那段錄音你都聽了不下一百遍了。”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曹博偉上飛機前又聽了一遍錄音，然後他摘下耳機，將那段錄音刻在腦海，帶上飛機。

    他最後一次跨進他的海鷗號，關緊機艙門。坐下後屁股反複挪了挪，感受坐墊皮革的質感，好好看了看顯示屏和儀表盤，戴上飛行頭盔，罩上氧氣麵罩，握住油門杆和操縱杆，掌心感觸著那熟悉的手感。他知道自己不會回來了，有另一片同樣高遠的藍天等待著他。隨即他開啟發動機，發動機加熱機尾的空氣，掀起熱浪。

    飛機滑行，起飛，升空，加入編隊。今日天清雲白，三節東南風，是適合飛行的好天氣。今日的任務是中低空飛越長三角幾座大城市，檢查新一批電子設備是否會受到鬧市的幹擾。線路剛好會路經那所學校，他心中滿懷期待。

    離任務地點還有段距離，他看看地麵一片一片白色廠房，勾起一些回憶：

    轟隆隆……轟隆隆……房頂的吊燈照亮反光的地板，這忙碌的聲音，能找到媽媽的臉龐。

    小曹博偉第一次暑假來到爸媽所在的城市，他每天都去那個大房子，看著媽媽伏在縫紉機白色的木紋桌上，這還有好多人和媽媽一樣忙碌著，清一色姐姐阿姨，腳前前後後踩著踏板，目不轉睛盯著針線掃過布料，雙手配合著雙腳的節奏，把桌上的布料來來回回翻轉，再翻轉。她們盯著上上下下的針頭入了神，嘴巴總是緊閉著。一開口，總會說：“小博偉，去你媽媽那邊玩兒，這兒危險。”他來到媽媽那台機器邊，媽媽衝他微笑著，捏捏他圓圓的臉，說：“你快再去外麵玩一會兒，我就快下班了，別讓廠長看到我又把你領來了。”

    這時小曹博偉隻好去廠房外一條寬敞的路上，蹲下去，有時候直接趴地上，玩他那輛可以飛馳的玩具賽車。昨天他在賽車的兩邊塞了一對硬紙片做的翅膀，心想，這樣下坡的話賽車說不定就能飛起來。今天早上，又有人給他那輛小車上安了一個小燈泡，他追著那輛有翅膀能發光的賽車跑，聽著旁邊縫紉機傳來的轟隆隆聲，感到格外安心。

    他喜歡媽媽，隻有媽媽不會打罵他。剛來這兒，一些阿姨的孩子不喜歡他，說他愛吹牛，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愛吹牛，隻是樂見小夥伴們從他口中聽說這個世界還有如此怪事後，那張嘴鼓眼的模樣。

    他在老家也沒幾個好朋友，因為好些個聰明又斯文的同齡孩子跟他交往一段時間後，就會告訴他，他們的父母不讓再跟他一起玩兒了。他不知道原因，隻覺得這種天空灰暗暗的感覺像在心築起了巢。有一次一個同齡孩子很久沒來找他玩了，他去找這個很要好的朋友，不確定對方到底在不在家，就守著他家的門，叫他名字叫了一個下午。

    沒辦法，他隻能和老家的大齡孩子一起玩了，盡管他們中不少人喜歡霸淩人。所以他小小年紀就常和別人打架，有一次他和一個比他大5歲的孩子幹了起來，那人把他按在泥地上，左右手來回扇他巴掌，他怒上心頭，掐著那人的脖子，誓要跟他拚命。就在這時，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衝出家門，勸阻壓他身上那人，衝他哀喊：“別打啦，別打他啦，這孩子爸爸是個殘廢。”那人一聽，露出愧疚中帶著憐憫的眼神，漸漸放開身下的小曹博偉。那一瞬間小曹博偉先是因幸免一頓暴揍感到慶幸，而後，他感到一股近乎絕望的悲哀與恥辱侵入了他的脊梁骨。

    關於他的爸爸，他還是第一次聽陌生人講連他都不知道的事，他這才發現爸爸在別人眼竟是這樣的形象。印象中爸爸是一個非常強橫的人，他害怕他罵罵咧咧跑去房間和媽媽爭吵的聲音，害怕聽到家具咚咚咚的碰撞聲，衣櫃、椅子倒地聲，緊接著就是媽媽的嗚咽嗚咽的哭聲。很多時候放學回家，小曹博偉會有意無意靠到惶恐不安的媽媽身邊，掀開她的裙子、挽起她的長袖，用悲憫的眼神看著她大腿上、手臂，一塊一塊的青疙瘩，但這時候媽媽總是遮遮掩掩不讓小曹博偉看到。既然這樣，為什每次自己被人欺負了，總是媽媽領著他去討要說法，他想不通，別人把點燃的鞭炮放進他的衣帽，爸爸連是誰放的都不願多問，還是媽媽帶他去找那個小惡霸討要說法。可他打了別人時，別人家的爹媽帶著他們的兒子追到家時，爸爸卻逼著他趕緊道歉？他想不明白，直到他也開始毆打看上去比他更弱小善良的同學時，他才多少明白了點。有一次她毆打同班一位女同學，看著這個小女孩像一隻被毒蛇逼到牆角的兔子，蜷縮那無力抵抗的慘樣，他感到一股快感湧進心。

    “嘖！操蛋的基因。”飛機上的曹博偉狠狠碎了一句，想趕緊驅散這讓人不快的回憶。

    盡管他從小到大始終在努力掙脫父親留給他的回憶，但他再明白不過了：大千世界是一麵白牆，我就是他在那麵牆上的投影。

    小時候不管做什，和誰交朋友，那塊投影總會顯形，隱隱約約告訴他：你是鎮上出了名的敗家子的兒子，除了瘸一條腿愛打老婆，你一事無成。盡管那塊投影的左小腿，並沒有因小兒麻痹症而萎縮，但他覺得那塊投影和他並無兩樣。長大後還是不要交女朋友，討老婆的好，我沒資格。他步入青春期後時常這樣想。

    他們的飛行編隊飛抵第一個任務點的上空。“曹中尉，曹中尉。”領隊在通訊設備喊話。

    “收到。”

    “小鳥有異常嗎？有異常嗎？”

    曹博偉確認一遍頭盔全息顯示屏的信息，看看儀表盤上的數據。“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收到。請時刻留意！”領隊叮囑道。

    “收到 。”

    他透過透亮的機艙玻璃，俯瞰地麵上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飛越這座城市，下一站就能見到那所學校了，他有些興奮，期待著一會兒飛臨那所學校，那位少年當日的英姿會在錄音中重現眼前。

    “你這樣風箏飛不起來。”曹博偉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少年說的話。那一年，小曹博偉終於來到媽媽工作的城市上學，周末的一天在一座公園放風箏時遇見了他。

    “你要逆著風跑。”那個少年說。

    小曹博偉愣愣地看著站在高坡上一個男孩，他個頭高高，身材瘦弱，一頭細長順滑的頭發，兩顆大大的門牙，臉上掛著神秘的笑，穿黑色T恤，藍色七分褲，戴一塊的黑黑的運動手表，旁邊豎有一台奇怪的白色機器。

    “風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少年手指著小曹博偉的身後說。

    “往這邊？”小曹博偉轉過身問。

    “對，那邊。來，我來教你。”少年小跑下高坡，接過小曹博偉手上的風箏說，“瞧，這樣，你要這樣斜著點拿，讓風箏和氣流之間有一個迎角，跑的時候，”他邊示範著邊說，“風箏下麵豎直向上的力大於上麵豎直向下的力，兩個力一合成，風箏的重力被抵消，空氣對風箏產生一種揚力，就能飛起來。”

    “哇，博偉，讓這位哥哥教教你，瞧他好厲害呀。”小曹博偉的媽媽走過來，開心地說。

    “來，你試試。”少年催促曹博偉說。

    小曹博照他說的，將風箏傾斜著舉過頭頂，逆風跑去，一陣風吹來，很快他感到手中的線盤傳來一股緊緊的拉力，那隻白色羽翼繪有藍色花紋的老鷹，正急不可耐要朝天空飛去。小曹博偉邊跑邊放線，風箏越飛越高，“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媽媽，飛起來了”他大喊著，笑得合不攏嘴。

    少年走去過去，望著天上的風箏說：“今天是3級東風，風速14公每小時，你的風箏不大，剛剛好。”

    “這位小朋友，你好聰明唷，你多大啦？”曹博偉的媽媽過來問。

    “10歲零9個月，阿姨。”少年說。

    “你才10歲就懂這多啊！”她感歎道，然後瞅瞅正認真望著天空的小曹博偉，“我家博偉今年8歲。”

    “他叫什名字？阿姨。”

    “我叫曹博偉。”小曹博偉主動回應，“你叫什名字呢？”

    “我叫段啟霄。”

    “你也來公園玩嗎？”小曹博偉問。

    “嗯，我在那邊做實驗。”他指指高坡上那個白色機器。

    “那個東西是你的嗎？是什呀？”

    “那是台超聲波風向儀。”少年說。

    “段啟霄小朋友好厲害，你爸爸媽媽做什的呀？”曹博偉的媽媽問。

    “我媽媽是數學老師，我爸爸在單位上班，研究飛機發動機。”

    “哇，厲害厲害……數學老師，你媽媽教哪所學校的幾年級呀？”曹博偉的媽媽迫切地問。

    “她教這兒的大學。”

    “哇，厲害厲害。博偉，以後向這位哥哥學習，瞧他好聰明呀。”

    “嗯。”小曹博偉點點頭。

    “你過獎了，阿姨。他長得好壯，不像我這瘦。”少年示意曹博偉說。

    “這孩子就是能吃了點。”小曹博偉的媽媽欣慰的眼睛看著兒子說，“以後吃的有一半長腦袋上去就對了。”

    小曹博偉裝作認真飛風箏，實則一直留意兩人的對話，他清楚媽媽和陌生人在談論他，這讓他感到有些不自然，同時心又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這真好，好開闊，風箏能飛好高，媽媽。”他忍不住對媽媽說。媽媽臉露微笑。

    “怎，你之前飛風箏的地方很窄嗎？”少年問。

    “我老家那個鎮上街道窄得要死，兩邊房子密密麻麻的，”小曹博偉說，“風箏經常還沒有飛高就纏到電線上，唉……天空看起來明明和這一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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