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類別:未分類 作者:七鈉 本章:二十五

    1924年春,初到BJ的沈從文在表弟黃村生的幫助下,從前門外楊梅竹斜街的酉西會館遷至西城的慶華公寓,後又搬到北河沿附近的漢園公寓。在“窄而黴小齋”的公寓生活中,湘西青年沈從文開始了他最初的文學創作。

    不同於《邊城》一類成熟期的代表作,1920年代沈從文的早期作品,存在鮮明的自敘傳色彩。在《公寓中》、《絕食以後》、《到北海去》、《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棉鞋》、《老實人》、《怯漢》等一係列小說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在都市中遊走的“漫遊者”形象。都市漫遊者濫觴於本雅明筆下的波德萊爾。然而,1920年代漂流於BJ街頭的沈從文顯然與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遊者存在相當的差異,若說波德萊爾尚能“把一種必須做的事裝扮得像是出於一種優雅的習性”,沈從文卻早已為生活所迫而無瑕顧及。波德萊爾時代的遊蕩者“要求活動空間、不願放棄雅士們悠閑之樂”,因此在1840年前後,帶烏龜散步、為自己定步調成為時尚;而沈從文筆下的自敘傳主人公則迫於經濟的困窘與生存空間的逼仄——天冷生不起爐子,“窄而黴齋”潮濕狹小——而不得不到馬路上或公園散步,或去圖書館以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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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市漫遊看似理所當然,實則在1920年代的BJ語境中卻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老BJ雖素有站街看人的舊習——俗稱“賣呆兒”,但向無逛街的傳統。梁實秋曾在《北平的街道》一文中談到:“北平沒有逛街之一說。一般說來,街上沒有什可逛的。一般的鋪子沒有櫥窗,因為殷實的商家都講究‘良賈深藏若虛’,好東西不能擺在外麵,而且買東西都講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著在街上浪蕩。要散步,到公園北海太廟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閑逛,當心車撞,當心泥塘,當心踩一腳屎!要消磨時間,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處,在街上溜餿腿最不是辦法。當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閑來無事偶然到街頭看看,熱鬧之中帶著悠閑也滿有趣。”“閑來無事偶然到街頭看看”,即老BJ的“站街”看熱鬧,而在街上“浪蕩”、“閑逛”則“最不是辦法”。在這一層麵上,沈從文的自敘傳主人公為“都市漫遊”賦予了有別於傳統的新意。

    現代都市的本質特征之一是人群,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將人群視為城市的換喻表現,對此理查德﹒利罕在其代表著《文學中的城市》中多有精辟的分析:“城市經常以換喻的方式現身,比如體現為人群。我們通過人群看見城市,不論是艾略特和波德萊爾筆下的僵屍般的行路人,還是狄更斯、左拉、德萊塞、韋斯特和艾森筆下充滿暴力的烏合之眾。無論群體的性質有多大的差別,那些人群都占據著19世紀和20世紀都市小說的中心位置。”沈從文對於都市中陌生的人群抱有特殊的興味和敏感。人群中的遊蕩者是一個觀察者,他置身其中,懷著愛恨交織的曖昧情愫審視往來的行人,不論是作家自身,還是其筆下的自敘傳主人公。

    如《老實人》中自寬君到北海公園主要是為了去“看人”:“天氣已轉秋以後,自寬君,無所事,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每日到北海去溜,原是一些公子小姐的事!自寬君是去看這些公子小姐,也就忘了到那地方的勤。”對於自寬君觀察遊人的樂趣,作者的描述深得個中三昧:“有時他卻一個人坐到眾人來去的大土路旁木凳上,就看著這來去的男女為樂。每一個男女全能給他以一種幻想,從裝飾同年齡貌上,感出這人回到家中時節的情形,且胡亂猜測日常命運所給這人的工作是一些什。到這地方來的每一個遊人,有一種不同的心情,不怕一對情侶也如此。一個大兵到北海來玩,具的是怎樣一種興趣?這從自寬君細細觀察所得,就有一種極有趣味的報告。在這類情形下頭,自寬君,來此的意義,簡直是在這作一統計分類工作了!”又如《怯漢》中,沈從文生動地描繪身處鬧市人潮的經驗——“黃昏了,我獨在街頭徘徊。看一切街市的熱鬧,同時使我眼,耳,鼻,都在一種適如其分的隨意接觸中受著不斷的刺激。”“擦著肩膀過去的,全是陌生人。”“陌生人”以及由此引發的“孤獨”體驗,是現代主義都市理論的關鍵概念。雷蒙德·威廉斯曾提出大都市最基本的主題之二,即陌生人群與個體在人群中的孤獨寂寞。理查德﹒利罕亦指出:“城市成為敏感的藝術家——甚至當他混跡於群眾之中時也不例外——體驗與普通人群相隔膜的強烈孤獨感的場所。當他成為人群中的孤獨者時,城市的現實就被其對城市的印象所取代。”沈從文的早期作品對於都市人群極其敏感,在“鄉下人”出身的作者/自敘傳主人公眼中,陌生的人群通常作為城市的具體象征、一種異化於自身的認知對象呈現。其背後有城市與鄉村二元文化資源的潛在對抗。如《絕食以後》中,作者在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描寫了西單牌樓一帶的各式人物後,代主人公發出感歎:“魔鬼的人群啊!地獄的事物啊!我要離開你,於是,他便又返到他那小鴿籠般的濕黴房子中了。”

    而對於包括作家自身在內的“遊蕩者”而言,都市人群之中最能給予其不可抗拒之吸引和誘惑的,毫無疑問是女人。沈從文早期作品中對於性之壓抑與訴求的大膽表達,絲毫不亞於鬱達夫的自敘傳小說。在現實社會中鬱鬱不得誌的主人公飽受**的煎熬,隻能在性幻想中得到短暫而又淒涼的滿足,而在公園、馬路上擦肩而過的每一位妙齡少女,都可以成為欲望投射的對象。在《公寓中》,作者直截了當地告白:“路上去做什事?馬路上去看女人!”《到北海去》的主人公坐在洋車上,“開始去注意馬路上擦身而過的一切”——“女人,女人,女人,一出來就遇到這些敵人,一舉目就見到這些鬼物,花綢的遮陽把他的眼睛牽引到這邊那邊而且似乎每一個少年女人切身過去時,都能同時把他心帶去一小片兒。”在《怯漢》中,“我”更是如癡如狂地追隨兩位女學生從西單牌樓一路步行到女師大。這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波德萊爾的十四行詩《致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詩人於大街上邂逅一位戴孝的美婦人時驚鴻一瞥的震驚體驗,這種現代都市帶來的“侵襲纏繞一個孤獨者的性的震驚”,同樣煎熬著沈從文自敘傳主人公的身心。

    對於沈從文的“遊蕩者”而言,觀看不是一個單向的姿態,“遊蕩者”與“陌生人”之間存在相互觀看的互動關係,當“遊蕩者”窺視人群的時候,人群也在打量著“遊蕩者”。沈從文十分關注自身在他人視角中的呈現,其自敘傳性質的作品常有意識地透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眼,塑造一個自我的鏡像。

    如《老實人》中的自寬君,是一個“長身瘦個兒”的寫小說的青年人,文字有“一種樸素的憂鬱,同到一種文字組織的美麗”——這是作者借女讀者之口對“自寬君”/沈從文自我的評價。主人公在北海公園邂逅兩位美麗的女讀者,發了癡念尾隨二人,女子也察覺到,雙方相互打量,他於是自覺地通過對方的眼睛來審視自己:“設若自寬君,身上穿得華麗不相稱,是白臉,是頂光致的頭發,又是極時髦的態度,則女人怯於這新時代青年,怕麻煩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像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不是那些專以追逐女子為樂的浪子——說‘不像’還不切實,簡直還可說不配。自寬君又何嚐不是了然自己是在體態上有著不配追女人的樣子才敢坐下來的?”[14]又如《新夢》中,站在曬台上的主人公與對窗的女子打了個照麵,心中苦惱著自己留給女子的形象:“假如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當不會忘記望到他的臉是怎樣寒傖的一個黃色尖臉,是這樣,自己的討厭樣子將把女人的輕蔑增加起來,他以後隻有絕望了。”同時卻又希冀女子讀過自己的小說——“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讀自己的文章吧,因為他在曬台時還見到這房一個椅子上有一分依稀像現代評論的雜誌,若果這雜誌是這幾期現代評論,則女人當不會不見到了。……那,知不知道這作壓寨夫人一小說的便是站在曬台上發癡望著的尖臉漢子?”[15]《押寨夫人》正是192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沈從文的中篇小說,此前於1926年4月24日起以《在別一個國度——關於八蠻山落草的大王娶討太太與宋家來往的一束信件》為題在《現代評論》第3卷第72-75期連載,有意識的自我指涉耐人尋味。這種藉由他人視角達成的自我審視,在其餘如《棉鞋》、《怯漢》、《看愛人去》、《一個晚會》、《用A字記錄記錄下來的事》等作品中都有體現。

    在1928年8月30日的日記中,業已聲名鵲起的沈從文記述自己去住處附近的藝術學校門口“看早景”——“我到那藝術學校大門外站了一陣,看進出的男女學生;這些人,也望我。”隨即敏感地自覺對方眼中的自我形象:“我沒有好的衣服,也沒有好的相貌,精神卻不放在外麵,無怪乎得到這些人的趣味了。站到那類地方,作成鄉下人模樣,讓她們看著笑著,我也隨意看她們,這情形是不壞的。”“我穩定的又看看這方麵女人,女人是七個。其中兩個就長得非常美。她們雖見我望她們,卻仗了人多,且斷定了我無害於人,也對我望。這樣一來我不免有點羞慚了,我是這樣無用這樣不足損害於人,為我的土氣,真想跑了。”對於自我的認識與構建是在這樣“看”與“被看”的相互凝視中完成的。正是由於身處大都市洶湧的人流中,來自湘西一隅的青年才會自覺到、並進一步去發現“鄉下人”的自我。

    沈從文的自敘傳主人公將“都市漫遊”的傳統引進1920年代的BJ。一方麵,對於“鄉下人”出身的沈從文及其自敘傳主人公而言,陌生人群以都市的換喻麵目呈現,既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和誘惑,又作為鄉村的對立麵裹挾著威懾和壓力。而另一方麵,自我意識正是在這種對比中萌生並強化的,沈從文“鄉下人”的身份認同其實是在BJ——上海的大都市生活經驗中構建起來的,通過與他者——都市/陌生人的接觸、對抗與參照,沈從文逐漸確立了那個富有湘西特色的“鄉下人”的自我。

    “遊蕩者”的都市地圖

    漫遊在何種條件下得以成為可能?本雅明的遊蕩者得益於資本主義工業時代“拱門街”的發明——“在奧斯曼之前,寬闊的街麵很少。而狹窄的街道安全沒有保障。假如沒有拱門街,遊蕩就不可能顯得那重要了。”[18]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不存在拱門街,也尚未興起百貨商店,然而,對於沈從文的自敘傳主人公而言,都市漫遊同樣並非表麵看來那順理成章。

    經由沈從文的一係列早期作品,可以勾勒出其自敘傳主人公的一幅都市漫遊地圖。對於沈從文的遊蕩者而言,消遣時間的去處之一是逛馬路,如《公寓中》:“這時外麵總不至於不能走,我頂好是跑到馬路上去逛一趟。馬路上自然比室中要冷一點,但因為走動,我兩隻凍紫的腳,多少總可以暖和一點!”他比較鍾愛的路線是西單牌樓一帶,《公寓中》即提到“單牌樓以西”,《絕食以後》亦有對於“熱鬧著——像是大街本身的確也熱鬧著的西單牌樓”的生動表現,而《怯漢》中更是通過主人公尾隨女學生的行蹤,細致準確地繪出一條自西單牌樓——菜市口——手帕胡同——教育街——石駙馬大街——女子師範大學的路線。這屬於內城西南片一帶[20],沈從文之所以對這片區域特別熟悉可能源於他在XC區公寓的居住經驗。西單是民國時期新興的商業中心,西單牌樓周遭的繁華街景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有鮮活的呈現:“一到黃昏西單牌樓就像格外熱鬧點。這時小姐少爺全都出了學校到外麵來玩,各以其方便的找快樂,或是邀同情人上館子吃新上市的鮮對蝦,或是往公園,或是就在街上玩。車子來來去去像水流。糖果鋪初燃好的煤氣燈在沸沸作聲放淺綠色光。遠處電燈完全是黃色。”

    都市漫遊的延伸是乘坐電車、汽車、人力車、馬車等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看街景以打發時光:“這個時候是下午三點時候,大街上,一些用電催著輪子轉動的,用汽催著輪子轉動的,用人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用馬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車上載著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為無所事事很無聊的消磨這個下午而坐車的。坐在車上實際上也就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法子。”

    除了馬路和街市,公園亦是沈從文自敘傳主人公經常光顧之所。首選是北海公園,《老實人》主人公自寬君的愛好是“每日到北海去溜”,而沈從文一篇小說的題目就叫《到北海去》。沈從文於1924年5月底6月初遷至靠近沙灘紅樓的北河沿漢園公寓,距離北海公園相當近,步行可及,因此風光幽靜的北海公園自然成為其排遣寂寞消磨光陰的妙處。此外,作品對香山公園與中央公園亦有涉及。《棉鞋》中第一人稱敘事者“我”遊山,雖沒有點明公園的名字,但提及的“見心齋”、“閬風亭”顯然是香山的景致,《棉鞋》作於1925年9月5日西山靜宜園,正是作者在香山慈幼院任職圖書館管理員的時期。《或人的太太》中的少年夫婦則通過到中央公園去傾心暢談,才解開了彼此長久以來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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