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邊誌韙

    ——————————————————————————————————————————

    劉姨的房間和我的離得很近，都處在整棟別墅最偏僻的角落。雖然陽光被大樹擋住，但就像所有窮人家的一點火光，也足以照亮漆黑的夜晚。我並不認為這兒會比隔壁的華麗廳堂遜色多少，相反，因為有劉姨在，這兒反而更加溫暖舒適。劉姨通常會忙到很晚，而當她結束手頭的事兒開始翻閱佛經時，又常常會麵臨我的打擾。我常常會對她產生一種依戀，這種依戀與孩子對母親的思念是同樣的。我甚至會幻想如果我的母親還在人世，我希望她像劉姨一樣。她有著善良、溫柔和勤勞的秉性，如果可以，我希望恩賜一張美麗的臉龐。哪怕我們身處貧困的塔底，隻要我們還一起攜手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不會失落於露出猙獰麵孔的風雨。但這畢竟隻是我的幻想，劉姨的善良畢竟不能代替母親的愛，當然也無法挽回我的幻滅。

    盡管金太太嚴禁金雲朵接近我，但在這一點上，金雲朵是一個倔強而深具反抗精神的女孩，她甚至為此而公然對她這位氣急敗壞的母親頂嘴，指責她的母親的冷漠，並且完全不顧她的反對而每天跑到我的房間來。就在我和她從劉姨的房間出來時，正巧碰見李管家。從他扭曲變形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定要去向金太太告狀了，而通常從他嘴說出來的話幾乎全是攻訐我的，對於他的小主人，他還不敢過分指責。

    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戴著有色眼鏡的小醜。盡管也算是一個盡職的人，但卻難以掩飾他人格中的卑劣成分。對於他的鄙視，我早已不再計較，通常麵對他的無理，我也報以冷漠的態度。從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有朝一日要將我大卸八塊。而金雲朵每次都會睜大眼睛對他說道：“你是仗著誰的勢，敢在這兒翹起你那肮髒的尾巴？”

    “雨來，你不用和他計較，我知道你也不會去和他計較，因為你有著詩人一樣的風骨和氣度，而這些都會使你有著超然世外的修養。”她是第一個叫我“雨來”並且會在遠處將它喊出來的人，我為此足足激動了一整夜。

    “你錯了，雲朵，我並不是一個聖人。相反，我有著強烈的感情和敏感的心。我也有快意恩仇的灑脫，但我更希望能有尊嚴而體麵地活著。傲骨有時就像雙刃劍，可以讓我抵禦很多傷害，但同時也會在我的心靈上留下一排排傷痕。”麵對傷害，我常常無能為力，因為我畢竟還太過弱小。流過的眼淚總是會凝結成冰，寒冷的風會加劇它的冰涼。試著讓自己走出苦難，並且用微笑迎接詩人曾經吟誦過的美好未來，這便是活著的意義所在。我並不畏懼，因為孤獨不過是生活的一麵。我甚至是不屈的，當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生活的魔障，我均能咬著牙倔強地挺立在前。

    “我很欣賞你的純淨，因為你並沒有令人厭惡的小姐作風。相反，你是柔和的，就像眼前靜靜流淌的清澈河水。人們很願意親近純淨的東西，在它的麵前放下靈魂中沉重的枷鎖，並且虔誠地將之供奉於高台或者護持於心間。當我與你相遇並且相知之後，我明白這將是我的幸運，不可多得的幸運，我將你視為知己，並且會常常思念。我需要朋友，我也希望成為你的朋友，這並不是因為我飄零的身心急需一個可靠的依附，而是我的心與你相知相契，這種感覺無法言喻，又極為簡單真摯。”我的表白突然而又平靜，絲毫沒有青春的躁動氣息。我是用最真摯的感情，向最想表達的人述說。這番話顯然讓她感到興奮，因為我知道，在她的心間，必定也準備了與之相同的句子要向我言明。

    “正如你所言，我也期盼著一位知音能夠從天涯的盡頭向我走來。毫無疑問，他就是你。我並不是什天上的仙女，雨來，我與你一樣，你與我更是不分高下，毫無等級。我會為你的才華與靈魂傾倒，這些我都不及你。貧富本就不是評判一個人高尚與卑劣的標尺。相反，這是最狹隘的認知，也是最冷酷的定義。爸爸說你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我很慶幸我能感知到你的存在。而很多人，或者說如莊子所言的蜩與學鳩，又何以知曉你的南為呢？這本就是一種不公與狹隘，而孤獨就由此產生，你必須為此遭受傷害。”她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種十分正式的身姿與眼神向我表示了她的心意。我很樂意接受她的握手禮，她讓我感受到了溫暖，使我忘記了時間與塵世。

    金先生的歸來使我們倍感輕鬆，他的馬穩穩地停在我們麵前。他的背包似乎很沉，使它落地時的腳步聲顯得很沉重。李管家哈著腰過來牽馬，但卻顯得衣衫不整，他的眼神透露著些許驚恐，仿佛被突然來臨的災禍怔住。

    “這是我費了不少力氣帶回來的書，花了大價錢才買到的孤本。雨來，替我擺到書房去，我晚上要看。”金先生說道。

    我接過包，確實有一定的分量，使我的手指上勒出了紅紅的印子。我經過客廳時，碰見金玉澤坐在沙發上把玩著一件西洋玩意兒，這是這位公子哥最喜歡的玩具，也是李管家為討好他的小主子而敬送的禮物之一，還有很多新奇古怪的東西統統藏在他房間的壁櫥內。他平時絕不會正眼看我，也不會和我說上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嗯”一般的應答都不會，從他對我的表情就已經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紅線。是的，這是一種浸入骨髓的傲慢與不屑，是難以改變的強烈等級思想。如果你對他卑躬屈膝，毫無疑問，這隻會招來他的更進一步地鄙視，而如果你向他表示出了任何一點反抗或者與他平等的姿態，那，他定然會惱羞成怒地要將你撕成兩半。

    他並沒有抬眼看我，我盡量離他遠點，放輕腳步朝書房走去。也隻有當金先生在家或者需要我的時候，我才會步入這個在他看來隻有他一家才能出入的地方，除此之外，我絕不會踏入這兒半步。即使是金雲朵在，我也不會過來，通常這個時候，金雲朵都會跑到我的房間來，她說隻有和我在一起時才會覺得開心。我想這些金先生也一定心有數，盡管我並沒有和他說起過。他雖然很忙，對於一些小事很少過問，卻必定是一個明察秋毫的人。

    我將書整整齊齊擺放在書架上，書房很大，卻幾乎被一排排的書架占據，走進這便能聞到撲鼻的書香。我來這兒已有幾個月了，雖然我廢寢忘食地讀著，但想要讀完所有的書怕是還得十年以上。

    金先生和金雲朵正坐在院子的小石桌前。我從書房返回院子，經過客廳時已經不見了金玉澤。我想別墅那大，隨便哪個角落都能藏得下他。

    我隱約能夠聽到他們正在討論我，金雲朵常常會對他的父親吐露心聲，而他們之間關於我的話題，我還是第一次發覺。我看見金雲朵正一邊說著什一邊用眼神瞥向我，像是在描述一件十分有趣的新鮮事，而金先生會不時地點頭微笑。

    “雨來，聽說你這兩天正在潛心翻譯外國名著，想不到你的外文水平也這突出。”金先生推了推金絲眼鏡向我說道。

    “僅僅隻是一點興趣，看到您的書架上有一排外國文學名著，便突發奇想地做起了翻譯，其實根本就上不得台麵，貽笑大方。”我在學校打下了一點外文基礎，但並不深厚，或許是我對它的熱情顯得我與眾不同，但卻完全稱不上“突出”。

    “你勤奮好學、聰明過人，這一點我早已看出來了，你不必過謙。我那一屋子的書本打算留給玉澤和雲朵，隻可惜他們都不是讀書的料。你有一定的天賦更兼具心思沉靜，隻要鍥而不舍必定會有所成就。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老師。”我睜大眼睛一時語塞，這確實是一份天大的恩德。金先生的深厚學識毋庸置疑，但他竟然將我收為弟子，更是始料未及。而這必定是因為金雲朵的推薦，從她對我充滿期待的目光中便能知曉。我感恩於這對父女，我的眼睛甚至有些濕潤，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的謝意，隻能向他們深深地鞠躬。

    “好了，雨來，你不用謝了，快坐下吧……”我的表情加上我的動作顯得很是別扭，讓金雲朵掩著嘴笑出了聲。

    劉姨為我們端來了茶水和點心。在我準備為金先生斟茶時，金雲朵卻毫不顧忌地將一塊糕點湊近我的嘴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示弄得不知所措，我用眼瞧了瞧金先生，他正假裝著低頭咳嗽。我幫金先生斟滿茶後，用手快速地接過糕點，低著頭咀嚼著。我想我是吃不出這糕點的味道的，因為我的臉色微紅，完全不知道嘴巴的東西是一塊糕點還是一片樹葉。

    晚上，我和金先生在書房待到很晚。在他的指導下，我開始係統地學習，並且逐漸讓我接觸到他的研究課題。沒過幾年，我的知識結構逐漸完善，比起原先大有進步。我的全部精力幾乎都用在學習和研究上，常常是到深夜時金先生已經休息，而我卻還在秉燭夜讀。我確實很享受這樣的時光，比起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夜鳴，我情願待在書房與書為伴。金先生說我很像他年輕的時候，並且與我講述了很多關於他年輕時的勵誌往事。他說他也是一個書癡，這點我與他很像。他說如果不會享受挑燈夜讀的過程，就不配讀書。這句話的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書癡的口吻。

    金雲朵常常會在深夜等金先生休息後悄悄跑到書房來，並且總是為我帶點好吃的。我們幾乎無話不談，成了彼此思念的知己。在我的影響下，她也漸漸喜歡上了讀書，但對於學術上的東西卻並不感興趣，更多地是想和我呆在一起才捧起自己喜歡的一類書。

    “哎，在讀書這方麵，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用功，我就不至於每天被爸爸責備了。而你不隻是用功，簡直是癡迷，是瘋狂。我甚至懷疑你並不需要休息，因為到第二天早上我依然發現你坐在這。”她坐在我的對麵，雙手托著腮幫子看著我。我想她肯定在好奇這讓她完全提不起興趣的莫測高深的書到底有什好讀的，竟至於讓我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