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強子躺在地鋪上，怔怔看向窗外暗淡的城市夜光。

    直到下午那場慷慨激昂的分享大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被騙到傳銷窩了！

    “連鎖加盟推銷是美國斯佛坦大學威廉教授開創的世界先進銷售模式！”

    “合作單位是超牛商貿公司，主營西裝服飾，法人代表李大紅，畢業於南方政法大學。”

    “我們的模式合法、合作單位合法、產品合法，為什會有人會覺得我們違法？”

    ……

    有大西服搭到膝蓋的矮胖黑領帶——所謂張經理，動情回顧自己的血淚奮進史——父親早逝、母親病重、妹妹孤苦、村民欺辱、一無所長、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講到動情處聲淚俱下，但從事“連鎖加盟推銷”事業短短兩年後，治好了母親的多年病痛，供妹妹上了名牌大學，雷鳴般掌聲持續了三分多鍾！

    有比劃著“你們的錢隻有這厚，我的錢有這厚”的高級合夥人王總，不時抬手理一下他那連螞蟻都很難爬上去的摩絲小背頭，娘娘腔配上蘭花指幽怨地嘲諷“哼，你騙了我——”，加上“今天睡地板，明天當老板，給你21世紀初最好成功機會！”的莊嚴宣告。

    有剛來幾天，就搶著要成功，振臂高呼“我要加入！我要加入！”的不知真假的愣頭小青年。

    後排塑料小板凳、前排紙箱碎片當坐墊，加上牆上一塊早已擦不幹淨的辦公白板。這間兩室戶型的毛坯客廳，硬是被這群人整出了“成功人士峰會”的高端水準！

    ......

    直到現在，想起大會上的群情激昂、想起那些打了雞血般的“成功人士”，他依然止不住發自內心的反感和厭惡！

    房間五六個地鋪，在黑暗中他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位成功人士發出的震天呼嚕。

    “真是時運不濟，我也是真傻！”強子長出一口氣，苦笑暗歎。

    他其實早該發現異常，甚至開始就不該過來，更不會陷入這個睡地鋪、吃青菜的傳銷團夥！

    他真不願意回想，卻又總是想起，來這之前，上次到S州打工的情景——

    悠然地喝著礦泉水，估計是用極為深邃的目光，掃視火車窗外此起彼伏的高樓、密密麻麻窗口中晾曬的各式內衣，“我要在這座城市，大幹一番！”

    跑人才市場、看報紙招聘專欄，高不成低不就的晃蕩近一個月，眼見回老家的路費都快沒了。他的首次外出打工，最終以灰溜溜回老家而草草收場。

    強子自覺在村丟了麵子，隻能空感慨，“慧眼識珠的伯樂，太少！”

    他急需一份像樣的工作證明自己，恰好初中同學劉一森的電話打到家——電子廠招人，雙休包吃住、工資兩千多，屬於“技術工種”，中專學曆的門檻要求不高，還有崗前培訓！

    於是拿起行李躊躇滿誌地出發了，來到數千外的南方這個城市，睡地鋪、聽大課。

    回想起來，強子又是一歎，他就不該過來的！

    出發之前，隻知道同學的傳呼機號碼。至於電子廠的名稱、電話、具體地址之類，一概沒問，也一概不知！

    相對於工作，現在才發現，他更想要的，是盡快逃離家中的壓抑沉悶、父母的歎息嘮叨。

    對初中同學劉一森，他恨得牙根癢癢，他早該發現異常的！就算開始沒發現，過來之後也該有所察覺——

    綠皮火車當了兩天一夜，終於到達G市火車站。

    雙腳剛踏上這塊土地，強子就被大箱小桶的人潮推出車站，他對南方冬天的氣候有了直觀體驗——內衣褲濕噠噠粘在身上！

    同學並沒有前來接站，他在車站廣場邊買了張10元麵值的IC電話卡，通過傳呼號聯係到劉一森。才知道工廠不在G市，而是在百多公外的下屬Y市！

    就在到達Y市這間打著地鋪的住宅當晚，劉一森留下一句話就直接離開了，“因公出差，你跟幾個同事玩幾天，等出完差再帶你去廠報到。”

    接下來的幾天，“廠放假閑著無聊”，強子礙於情麵，跟著同事——張姓姐弟倆四處訪友。

    朋友重點介紹新型銷售模式“連鎖加盟推銷”，對強子做出“非常有銷售潛質”的讚賞，讓他心花怒放，完全忽略了擺在眼前顯而易見的蹊蹺——所訪的朋友都在談新型銷售模式、住處都是毛坯房加地鋪，都是空空蕩蕩的客廳、折疊桌、塑料小板凳、辦公白板。

    直到下午那場分享大會開到近一半，他才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傳銷嗎！？

    精英們分享結束，大家三三兩兩結隊交流，他呆立當場，臉色陰沉。

    嚴詞拒絕大西服張經理多次喋喋不休的交流邀請，後者那副關懷後輩的嘴臉、大人物似的手勢，尤其兩肩雪花似的頭屑，讓他厭惡！

    後來，大人物王總前來相邀，強子要見他的同學劉一森，無果後，馬上堅決表態：“我對你們什先進銷售沒興趣，更不會叫任何一個親友過來，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