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良翰,你這是一人守夜,沒有休息?”
天方際白,早起晨練、一身男裝的秦纓,看見篝火邊發呆的儒衫青年,她語氣意外的問出聲。
像是雕像般的歐陽戎,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袖口。
他整理袖子,笑著說:
“沒事,一人習慣安靜,方便想些事。”
昨夜歐陽戎確實盯著篝火,思索了很多事。
不過不是小師妹、女史大人“龍爭虎鬥”的事,與小家子的男女情事無關。
是關於當下潯陽城殘局的。
潯陽王一家肯定是要繼續北上,不能再留江南道了。
現在就是按照昨夜眾人商議的來:
趁著衛氏的眼線走狗皆滅,暫時失去這邊的局勢控製,潯陽王一家立馬趕回京城,出其不意的進宮麵聖,再以祥瑞名義,獻上這口嶄新鼎劍。
當下包括東林大佛在內的四方佛像和頌德天樞已經倒塌,這是歐陽戎通過崔浩提前得知的,也是崔浩的手筆。
容真、謝令薑、離閑他們知道東林大佛塌毀了,但是不知道其它大佛和洛陽天樞也未幸存,不知道這嚴重。
但這是好事。
洛陽那邊並不知曉真正凶手是誰,怒火隻會全部傾瀉到天南江湖反賊們身上。
聖人定然大怒,這種時候,他們獻上一口比肩【文皇帝】的新鼎劍。
功勞不亞於魏王、梁王修建天樞大佛。
有一種下麵所有人都搞砸了,而不被看重的他們一舉扳回的驚豔之感。
而且這種天大的祥瑞,還隱隱有一種天命所歸的味道。
看不久前容真得知後的反應,就知道,洛陽那位女天子一定歡喜。
路上,最好再讓他們潯陽王府的人成為這口新鼎劍的執劍人,這下聖人更要用他們了。
此策,就是在歐陽戎早先給潯陽王府設計的北歸洛陽之策上,改良了下。
增添了“新鼎劍”祥瑞的進獻,而不再是單純的離閑賣慘博取同情。
隻是當時在潯陽城,安排他們離潯北奔時,歐陽戎尚不確定夜明珠能不能顯聖,不確定受繡娘啟發的紅蓮劍印有沒有用。
包括不久前在路上,他答應要給容真的一個交代,也是此理。
歐陽戎仔細複盤了半夜,確定這便是當下所能想到的最優解了。
而昨夜盯著篝火發呆,除了想這些外,他還思量了很多其它事。
從上任潯陽,到小師妹生辰宴定情,再到先抗旨後奉旨修建東林大佛,仕途一起一落,與女史大人共事並相知……又到後麵重逢繡娘,在幽靜小院共度一段安逸時光,還有最後那場雙峰尖大戰,力壓雙方,以身抗雷,收獲一連串大小福緣。
每件事都在歐陽戎的腦海一幀幀的劃過。
像是在看一場前世的老舊無聲的電影,他沒有喊停,隻是默默觀摩。
晨陽從地平線下掙紮出頭的那一刻,他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此刻,發現歐陽戎有些走神,秦纓好奇打量了下。
她忍不住問:
“是困了嗎,要不要休息下,怎讓你一人守夜,謝姑娘他們呢?早知道我來陪你了,你還能換班瞌睡下。”
歐陽戎搖搖頭:
“以前經常夜讀,一抬頭就天明,等會兒午後補點覺就行。”
他笑了笑,補充一句:
“我發現北人好像都不愛午睡,反而是我們南人有這習慣,算咱們大周南北的差異,但是可別小瞧了午睡,午休一刻鍾,能抵夜睡一時辰呢。”
秦纓啞然失笑,爾後想起些什:
“對了,聽說你嬸娘等會要來,我準備和秦彥卿去接下,你要不要一起。”
歐陽戎望了眼升起炊煙的河對岸,嘴道:
“等會兒,我要去對岸找下妙真女史,對了,還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秦纓認真盯著他的黑褐色眼睛:
“你講。??”
歐陽戎發現秦纓有一個優點,很喜歡看著別人眼睛說話,給人一種尊重之感,類似小師妹,同樣的落落大方,這估計是大家閨秀才有的氣質了。
至於你問女史大人和小公主殿下?
嗯……她們一個是“不看人”,一個是“下巴看人”,當然,也是分人的。
歐陽戎臉龐認真道:
“妙真和三百白虎衛降將,需要麻煩你與秦將軍一起押送回潯陽城,交給易指揮使和燕參軍,就今日吧,天氣不錯,適合啟程。”
“這快嗎……”秦纓猶豫了下,點頭:“沒問題,王爺和世子準備繼續北上回京嗎。”
“嗯。??”
歐陽戎點頭,抱拳告辭,卻瞧見秦纓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怎了?”他疑問。
“歐陽良翰,那你呢?你還回潯陽嗎……”
秦纓說到一半,卡頓了下,她勉笑擺手:
“算了,問了個蠢問題,王爺回京是大事,當然要一起去,況且你還是修文館學士,有回去的名義……歐陽良翰,你是做大事的人,阿翁早就看出來了,一個小小的潯陽城困不住你,若不是潯陽王府在的話。
“那行,我先去通知下秦彥卿,讓他開始喂馬,預計中午走。”
歐陽戎默默點頭,目送秦家女背影消失。
少頃,儒衫青年轉身渡河,來到左岸的白虎衛降將營地,找到了妙真。
這位中年女官正矗立水畔,望著湍急流水出神。
歐陽戎籠袖走上前,與她並肩。
他目視前方,同樣望著河水,把剛剛吩咐秦纓的事,輕聲複述了一遍。
當然,沒有用“押送”這個字眼,隻是說讓妙
真帶著將士們回援潯陽,那邊有易千秋接應。
妙真偏過頭,看向身旁青年。
她一字一句的問:
“歐陽良翰,這是你的安排,還是離閑的安排?”
歐陽戎轉頭,與她直視,坦然豁達:
“我的安排,我的意思,王爺對此有些猶豫,經曆昨日事後,他信任你,看得出來,是懷有愧疚的,但是我不能讓王爺冒險,是我勸的他。”
妙真盯著歐陽戎的眼睛看了會兒。
她緩緩開口:
“無所謂,我出手,才不是為他,隻是看不慣衛氏行事,不喜歡這種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外敵當頭還背刺盟友。”
歐陽戎點頭:“看得出來,妙真女史是直性子,不然也不會如此不喜當初王爺王妃誤會你的事。”
妙真先是皺眉,旋即偏開目光,像是被誇的有些不好意思。
她伸手指了指身後正在生火煮飯的數百甲士,歐陽戎看見,其中不少甲士卸下麵甲後,露出的都是一張張青澀麵孔,他們低著頭,沉悶喪氣,不敢大聲喧嘩,吵到河對岸的那一家貴人,更不敢去多看河畔正在和妙真女史聊
天、臉色平靜到令人敬畏害怕的年輕刺史。
妙真開口:
“歐陽良翰,這些都是我大周的良家子,他們隻是跟錯了人,別看隻有三百甲士,但背後是三百戶人家,是上千位婦孺的兒子、丈夫、父親。
“若是上陣殺敵,死了也就算了,軍人本就該為國效忠,馬革裹屍,但是死在內鬥上,我看不下去。
“這次雙峰尖大戰,咱們死了太多人了,遠超三百……那邊我阻攔不了,但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能少死一位都是好的。”
歐陽戎輕聲問:“妙真女史是不是有家人也從軍?”
妙真不答,轉身麵對著他,有些鄭重的開口,喊了官職:
“歐陽刺史,潯陽城這邊如何收尾上報,我都能配合你,隻求回了潯陽城後,不要清算他們,能存一人是一人,當然,若是他們之中,還有賊心不死的李從善同黨,我會和易指揮使一起,幫你揪出來處理,你可以相信我們司天監的揪奸手段。”
歐陽戎環視一圈營地,突然問:
“妙真女史確實大義,都這說了,我豈敢不應。但是我有一個問題,困擾心中,想問問妙真女史真實答案。”
妙真疑惑:“什問題?你講。”
歐陽戎笑問:
“你說是為了盡量保全他們,保全三百戶家庭不毀,那我就有些好奇了,若是李從善得手,壓倒性優勢誅殺了我們,他們全都從賊,上了賊船,那妙真女史是不是也要為了保全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犧牲了我與王爺,犧牲背後的寥寥幾家?”
妙真頓時沉默。
歐陽戎等了會兒,不見回答,轉身準備走人。
妙真突然喊道:
“我留那封信,是何態度,你應該知道,離閑也知道。而且昨日你們被弩箭困住,勝負其實猶未可知,這些你也知道。”
歐陽戎停步,輕笑回首:
“是知道,知道妙真女史不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但是你剛剛的沉默很有意思,也說明了很多,妙真女史沒第一時間反駁,是猶豫了。”
妙真聽到,青年令人如沐春風的嗓音,說出話語,如同利刃般精準的刺入她心坎。
“而這種猶豫,我若沒猜錯,不隻是現在有的吧,你早就知道李從善、衛武私下做的那些背刺陰謀,但是卻和易千秋、宋嬤嬤他們一樣保持了沉默……”
他笑了下,搖頭說:
“但沒關係,很多人都是隨波逐流,朝野上下很多清流文官麵對離衛之爭也是隨波逐流,不隻是妙真女史一人如此。
“況且,君子論跡不論心,東林大佛慶功大典那日早上你留的信,確實關鍵,讓我們後麵警醒不少,避開過危險。
“要知道,每件事都去堅定選擇的人屬實少有,能有那一兩件事堅定不移,已經殊為不易,更多的人都隻選擇裝糊塗,糊塗一世。”
歐陽戎指了下白虎衛甲士們,搖頭:
“放心吧,你和他們都會相安無事,李從善就以守護大佛犧牲的死法上報,和潯陽石窟大部分犧牲白虎衛一樣,不過李從善、衛武他們在地下確實得好好感激下易指揮使和你們,若不是怕解釋麻煩,連累你們,他們就是謀害王府,造反通敵了。”
妙真臉色有些動容。
少頃,她主動道:
“昨夜,我聽容真女史說了潯陽石窟的事,東林大佛是不是毀了?雖然重傷擊退了天南江湖反賊,但是大佛也毀在了他們手。”
歐陽戎微微挑眉:“容真是這和你說的?”
妙真聞言一愣:“嗯,不然呢,難道另有隱情?”
歐陽戎一本正經的點頭:
“沒有,容真女史說得對,毀佛反賊,確實可恨。”
妙真抿嘴,忽然提到:
“你是不是蝶戀花主人?是不是傳說中的執劍人?”
歐陽戎眯眼:“也是容真女史說的嗎。”
妙真搖頭:“問了,她說不知道,是我猜的,看你語氣,應該就是了。”
歐陽戎幹脆直問:
“如何猜的?”
“首先你手藏有鼎劍,其次,昨日那一口明月模樣的鼎劍冉冉升空,難道不是【寒士】的神通,歸去來兮?
“像這樣布劍的,我隻能想到蝶戀花主人,雖然此前沒親眼見過他出劍,但是據我所知,隻有他是這樣布劍,目前隻有他會歸去來兮。”
歐陽戎陡然皺眉,嚴肅問道:
“你確定那是歸去來兮?”
妙真疑問:“看著像……等等,你自己布劍,你還問我?難道布劍之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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