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從桌案後方站起準備離開。
稟告完畢的燕六郎,想起什,突然道:
“對了,明府,還有件事。”
“什?”
“東林寺主持善導大師攜弟子前來潯陽。”
歐陽戎略感意外:
“人在哪?”
燕六郎撓頭:
“在雙峰尖下的船,人在潯陽石窟那邊,還沒進城。”
歐陽戎望了望大堂外麵。
……
“勞煩明府有空來陪老衲。”
“大師客氣了。”
雙峰尖,潯陽石窟左岸。
許久不見的善導大師依舊是老樣子,穿著進京時聖人賞賜的護國高僧袈裟,一副寶相莊嚴、仙風道骨模樣,走在路上。
歐陽戎沒穿官服,一襲儒衫常服,走在前方。
潯陽石窟有些寂寥,那日的血腥味早已被江風吹淡,和嚐過血肉的魚兒一樣遺忘了記憶。
主石窟空蕩蕩的。
少了應該入住的一座大佛。
善導大師發現年輕刺史有些心不在焉,腳步頗快,走在最前方。
善導大師加快些腳步,跟上年輕人:
“明府無需憂煩,大佛之事不怪您,老衲來之前,去了趟縣衙,和刁縣令商量了下,老衲已上書一封,走的是禮部僧官的渠道,為明府直言。”
歐陽戎搖頭不語。
走了一會兒,忽然問:
“除了這個,大師前來何事?”頓了頓,又說:“大師和東林寺投進來的預算,等到秋稅收了,官府會籌齊銀子返還,或者拿龍城縣衙收繳的寺稅來抵,大師無需擔心。”
善導大師卻微笑道:
“老衲前來,不是算賬。”
“那是作何?”
善導大師環視一圈空蕩蕩的潯陽石窟,和藹笑道:
“明府,本寺此前投入的開支不用官府還,這座主石窟可否贈與本寺,交由本寺建些佛像。”
歐陽戎微微皺眉問:
“這本就是立東林大佛的地方,雖然土地屬於官府,一些參與修建石窟的商賈有使用權,但是你們若要,可以給你們,算筆賬就行。”
“那就好,就這樣如何,明府?”
歐陽戎忍不住問:
“善導大師要作何,本官是問,主石窟位置是好,就在潯水岔口,過往商船都能看見,但是你們東林寺是要自己修建大佛嗎?”
“不一定。”
善導大師如實回道:
“若是以後寺富裕,倒是可以考慮修建,但短時間內,本寺隻會在這兒立些香火,再刻些壁畫,明府應該知道,我們蓮宗的壁畫技藝很好,說不得把這兒雕成第二座淨土地宮,也不是不可能。”
歐陽戎抿嘴。
善導大師再問:
“明府,如何?”
歐陽戎看了看東張西望的秀發等隨行沙彌。
對於嶄新無佛的主石窟,他們眼神似是從滿充滿好奇與興趣。
歐陽戎回頭看向善導大師。
老僧含笑對視。
歐陽戎忽然點頭:
“可以,不過潯陽石窟,有一些江南糧商、揚州鹽商參股,麵有些人大師也認識,主石窟的出讓得走個程序,官府出讓,本官能點頭,但你們要與他們聊,或許要交筆銀子,但也放心,不會宰客。”
善導大師擺擺手:“無妨無妨,都能聊。”
歐陽戎嘴角扯了扯。
看了看袈裟奢華的善導大師,搖搖頭。
不愧是護國高僧,就是有錢,夠豪橫。
歐陽戎稍稍忍住了打一波秋風的念頭,江州大堂在他這兩年治理下,財政健康,開鑿雙峰尖與修建潯陽石窟、東林大佛,也沒有耽誤潯陽民生。
不像當初他在龍城縣接手爛攤子時那樣捉襟見肘。
否則高低得讓護國高僧破費,為國接盤。
“有件事,本官私人請求大師。”
“明府……”善導大師改口,同樣以私人名義道:“施主請講。”
歐陽戎指了指主石窟穹頂的蓮花石刻,認真問:
“可否留下這段銘文,不要抹去。”
善導大師瞧了瞧,點頭念出:
“刺史……女史……敬造尊像一龕……這是如實陳述,本就該留,可以。”
歐陽戎抿嘴。
少頃,一行人轉身走了,準備告別。
渡口處,秀發等沙彌忍不住看向大江上露出的佛首肉鬢。
有心軟沙彌單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
來到南岸,分別之前,歐陽戎突然回頭:
“大師,本官有一事不解,以前東林大佛修
建的時候,你為何不來,屢次推遲,現在大佛毀了,你反而來了,還要拿下空蕩蕩的主石窟?豈不本末倒置。”
善導大師聞言,背影頓了頓。
夕陽在背後他落下,隱隱留下一抹餘暉閃耀的光頭腦門。
既滑稽又神聖。
“阿彌陀佛。”
善導大師轉身,唱號一句,微笑說:
“刺史大人,因為那時,石窟無佛,而現在,石窟有佛,老衲自然來了。”
他環視眾弟子,像是對他們說的,打了一句機鋒:
“我等僧人,有佛自來,無佛自去。”
歐陽戎那反問:
“自來自去,就不渡人?”
善導大師笑容更盛。
他回過頭,鄭重行了一禮,答:
“渡己就是渡人,渡人就是渡己,明府何來渡己不渡人之說?”
歐陽戎問:“渡己就是渡眾生?”
善導大師點頭:
“自性自渡,渡己就是渡眾生!”
歐陽戎默然,沒有回頭。
他後方對岸的主石窟,空空如也,斷首沉入江水,黯淡生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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