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穿芽，枝葉含露。

    拂牆花影，碧水襲人。

    兩棵相鄰向天延綿的楊樹灰幹之上，各有綽綽紛影，逍遙高懸半空，共望月夜河濱，齊撫春風吹彈，唯差放歌縱酒，搖曳故人踏來。

    “安歌，你個大騙子，實犯了欺君大罪。”孟昶毫不收斂地含笑端望，惹得她眉目羞赧地別過臉去，“當初你還說救出父親就回到朕身邊，如今，竟然和別人連孩子都有了……不過朕猜，那定不是你的孩子。”

    幸得他提及，警醒著安歌幾乎忘了這件大事，“你快說，陰陽魚若不相解，我莫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以有，”孟昶單手向後把住樹幹，帥氣狷狂地仰頭放肆大笑，“隻能是和朕的孩子。”

    安歌氣得折過一串樹枝，騰空投到他大張的口中，“這事不跟你玩笑，你快把他們解了！”

    “當真解不了，”孟昶吐著口中殘留的葉瓣，似真亦假地說道，“朕當時就說過，一旦落胚，此生無解。”

    “你若不解就算了，隻要真心待人，何愁親子養子？”安歌說著便跳回地麵，拍拍身上浮土，儼然就要跨步離開。

    孟昶反應極快地攔住她的去路，懇切央求，“你再陪朕一會兒，一到三更，朕便要回去了。”

    “那你快幫我解了這陰魚。”安歌仍不罷休。

    “好好好，朕說實話，且以一國之君承諾，陰陽魚之事不妨礙你與別人誕育子嗣，如有違諾，朕必遭天譴。行了吧？”

    見他鄭重其事地舉著手指朝天的精致認真，安歌也隻能將擔憂與質疑化為虛無，“既然如此，是我該著的造化。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今夜一別，但願你我兩相安好，此生不見。”

    “朕絕不會讓你夫君抓到，讓你左右為難。”孟昶挑眉抱劍，須臾了悟她的意思，自... ...負與驕傲的笑容與年輕時不減分毫，“錦官城中芙蓉遍地，觸目狂美，當真不願去看看？”

    “那年病危時，我已見過你的心意，比全天下的芙蓉都珍貴難尋。”安歌仰著頭，將他英俊深邃的五官仔仔細細看個遍，又趁他不備，再次跳起擁住那蕩漾著絕色花香的肩頭，在他耳旁輕聲叨念了句“一定要好好的”，即刻跳脫跑走，就像數年前蜀竹林海的分別，不說再見，便不是真的再見。

    “安歌！”孟昶摸著殘存溫熱的肩頭，正色呼喚，“你若變了主意，就來這找我，我會等你，直到三更鼓盡。”

    黑暗中的秀廓，端持著矜矜背影，頭也不回地笑著朝他揮手作別。

    舊日情愫，是夜重逢，為年少時錯過的故事恩賜一個圓滿的休止，又是一個執念的了卻，自始至終帶著親密與疏離、慘淡與美好的交織，未被冗長的時間撕破臉皮，也是天意中難得的善意。

    念及仍在默默等待自己的郭榮，安歌奔跑間覺得此生從未有過此般澈純癡情，一心隻想與他擁得更緊、愛得更深，腳下步履亦更匆匆了。

    “娘娘？”後營帳前的禁衛略有愕然地朝她行禮，似乎顯得極為克製地把其餘話由咽了下去。

    安歌稍有存疑地掀開簾子，一眼忘卻心尖之人正側身斜躺在榻，衣衫雜亂地褪著，手上似有連連動作，顯然還未徹底入眠。

    她彎笑著，想從背後偷襲，與他耳鬢纏磨，再明明白白地對他說，“心上之人，唯在眼前，確無他人容身。”

    突然，僵住笑臉的她像釘在地上，再也不敢向前挪動半步了。

    她晃神地看了看四周陳設，孟昶送來的那方寶匣還置在案上，自己換下來的舊衣還掛在簾後，可是，原本自己安睡的床榻，此刻竟然活色生香地蜷縮著兩個人的身影！

    而那個狂熱難耐親吻著眼... ...前羊脂裸背、手上一刻未停四處摩挲之人，不是他人，正是自己餘生心心念念的全部依靠！

    她無力地眨眨眼，恨不能戳瞎自己，恨不能當場死去。

    不說她也知道，今夜酒醉易迷，終於讓那個費盡心機的侍花女得了手。

    曾在欒城受過傷的右膝突然啃噬著骨頭一樣劇痛難忍，令她幾乎歪在地上。

    “娘娘小心……”

    安歌慌亂的眼神拂過正巧從帳外趕來攙住自己的山，她絕望地轉頭看著此刻依舊在榻上造作的身體，不可置信地發問，“那女人是誰？”

    “陛下今夜臨幸三姑娘，下旨讓奴婢一起伺候。”山羞紅了雙頰。

    安歌此生從未遭受過這樣的氣憤與羞辱，她狠狠地將山撇倒在地，發瘋似的跑上前去，把榻上正在難舍難分的兩人生生掰開。

    隻可惜，現實沒給她半分希望的餘地，她親手印證了自己從來未曾設想過的情感幻滅。

    那半裸著嘴角還隱隱翹著一抹微笑的昏睡女子，正是那個自己一手帶大、隻會呼喊著“此生非子期不嫁”的騅兒，那個曾喚著郭榮“舅舅”的少女！

    還有那個滿麵紅潤，即使困倦仍不放手的人，終於不再是隻把自己入懷、隻與自己歡好、隻視自己為心尖之人的夫君了。

    不管前因後果為何，陷落在這樣的死局，夫君不再是，妹妹不再是，子期無法再見，一切皆無顏再見了。

    安歌吼叫著抽出高懸的鴛鴦匕，將書案一斬而斷，書卷簡籍夾雜著紙張狼藉地翻滾在地，她持刀奪帳而出，在這喧囂已褪的靜夜，如一枚隕落飛星，將這片土地狠厲地穿透到底，宣布著她的黑暗末世降臨，幸福已被無常吞噬回收，從此不見天日。

    她一邊歇斯底地朝淮水河岸奔跑，強忍著不讓匕首插在自己胸前。

    後來她想，... ...若是那時徑直對自己捅下去，或許就不再有之後連綿的噩夢了。她隻能堅信，在另一個失之交臂的平行世界，一切照舊，和愛不移。

    “當當當……”三更擊鼓漏刻之音驟起，如同低沉嗚咽。

    當安歌哭喘著返回淮畔，已是四下寂靜無人，她捂著臉無助地癱坐在地，放聲痛哭，一片混沌。

    “安歌，你怎了？”那人似乎受到陰陽之魚的羈絆召喚，去而複返。

    “孟昶……孟昶……”安歌眼角蕩著飛舞的晶淚，死死攥著他的衣擺，如同抓住唯一能夠帶給自己一線生機的救命浮萍。她已然罷黜了此生全部的驕傲與自尊，不停地苦苦哀求，“帶我走，快帶我走……”

    “這可是你說的，”孟昶興奮地將她一把打橫抱起，轉了個圈，讓她麵朝遠處大周禦營點點篝火，“果真要離開這，隨朕蜀去？”

    她厭惡地躲過那團橙紅亮光的刺激，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雨淚沾巾，神魂盡失，“快走！快帶我走……”

    便是策馬嘯西去，斷腸人路歧。

    “皇上今日閉關，概不見人。”繼恩伸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還請王公公通傳，”趙匡義謹慎地貼耳進言，“是與皇後娘娘的去向有關。”

    繼恩後退半步，將頭側到一旁，強忍不忿不屑，“趙公子旦進言，都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的事，陛下正在潛心修研，不便接納，您還請回。”

    “王公公，陛下這是怎了？”從南平撲了個空，風塵仆仆歸來的趙匡胤麵目焦色，腳步湍急，“為何我在門口還看到南唐的營帳？誒，匡義怎也在這？”

    “趙將軍，此事說來話長……”

    “陛下！”趙匡義見大哥從前線平安歸來，頓時自感底氣十足，便踮著腳高聲叫嚷起來，“山找到了娘娘留下的書信，望解陛下燃眉之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