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令懿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流瀲紫 本章:第三十章 令懿

    時欺深寒,冬雲冥冥。

    皇帝審完春嬋,已是色昏暗。春嬋禁不得幾問,便將所知之事,了個分明。數十年的恩怨生死,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寵遇與野心,在唇齒和唾沫間一一吐出。

    皇帝聽到最後,全然麵無表情,“你倒肯得那清楚,難為皇貴妃一直看重你。”

    春嬋渾身都在哆嗦,但口齒還清晰,“瀾翠死了,進忠也死了。不定哪日皇貴妃就要奴婢的性命了。”

    皇帝頷首,“懂得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長久。朕會饒恕你的性命。記得閉上你的嘴。”

    春嬋不意還有性命可以留下,喜得拚命磕頭,才被李玉拖下去了。幽深曠寂的宮室內,一幛白象牙嵌玻璃畫描金花鳥大屏風隔開了方才的審問,屏風一側鎏金花鳥香爐的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辛夷香,木香特異,略帶辛味。香似乎已經燃了大半,滿室都是嫋嫋的香,帶著

    肅殺的氣息,叫人心生絕望。

    皇帝很是平靜,喚道:“出來吧。”

    嬿婉踟躕而出,不敢看端坐著的那個目如深潭的沉默的男子。她的雙足如同踩於荊棘之上,每一步都在滴血。前行幾步之後,她終於癱軟在地。

    皇帝靜靜看著她,“春嬋所言,有沒有冤枉你?”

    深切的恐懼像釉麵上細細的冰裂一樣,在一瞬間淺淡地布滿了全身。

    嬿婉眼睛發直,喉嚨幹澀到了極處,還是忍著痛發出破碎的音節,“皇上,臣妾冤……”

    “冤枉?”皇帝嗤笑,“你若覺得冤枉,朕就細審你身邊每一個人。佐祿、王蟾,有段時候你與和敬公主也有來往,朕不妨也問一問自己的愛女,或許可以聽到比春嬋所更多的東西。”

    嬿婉畏懼到了極點,忽然滿心舒展開來,她冷冷抬眼,索性豁了出去,“自從烏拉那拉氏離世,皇上疑心臣妾多年,終於肯問出滿心疑惑了?”

    皇帝滿眼戲謔:“那你打算怎為朕解惑?”

    “臣妾沒有殺她。”這句話,嬿婉得坦然而氣足。是如懿自裁,她可沒有動手。

    皇帝對她的法毫不意外,“哦,你隻否認了這件事,也就是春嬋所招認的你害人之事,都是真的了?”

    嬿婉見這逼問如山傾倒,渾身一陣顫抖,忽然勇敢起來,“是!都是臣妾所為,那又如何?臣妾若不為了自己,誰還能為臣妾?臣妾都是被逼的。”

    那是她椎心泣血的申訴,皇帝渾然不在意,隻是語調涼薄:“你們都自己是被逼迫,淑嘉皇貴妃是,你也是。好像你們有了這個理由,做任何傷害理的事都情有可原了是不是?”

    嬿婉曉得自己在皇帝眼不過是一隻被戲弄的鼠,這數年的撥弄戲謔,齒爪間的苟延殘喘,把她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如此,也不過是一死。“不過是一條命,皇上要拿去便是。”

    皇帝笑了:“這時候還能如此決絕,到底勝過一般人,難怪能爬到這個地位。好好,你來。你來。”皇帝向她招手,如往日一般親近。嬿婉冷汗涔涔,掙紮著退後。皇帝也不作聲,緩緩起身,走近嬿婉。他的指尖冰涼,全無一點暖意,抬起嬿婉的臉,凝望片刻。他荷荷一笑,驟然發作,連扇了數十下耳

    光。嬿婉眼前一片金星閃爍,腦中又酸又漲,好像口鼻都浸泡在一缸陳醋。耳朵做著水陸道場,嗡嗡地鐃聲鑼鼓聲喇叭聲,遠遠近近地喧騰著。皇帝的聲音隆隆的,像雷聲在響。“你害死了璟兕,你害死了十三阿哥,你害死了朕與如懿的孩子。”她的腦袋有千百斤重,根本抬不起來,唯有溫熱的液體滾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她眯著眼睛看了半日,

    才看清楚那是自己的血。那多的血,從鼻腔、口角滴落而下。嬿婉嗚咽著,像一隻受傷的獸,垂死掙紮,“臣妾還害死了烏拉那拉如懿。皇上,你是不是很痛心?看你這痛心,臣妾忽然覺得好痛快!數年如履薄冰,夜不能寐,

    這會子真正可以痛快了。”

    皇帝被她的話激得失了僅剩的平和。他目光如劍,恨不得在她身體上剜出幾個洞來。他深惡痛絕,“你這個毒婦!”嬿婉森然一笑,雪白的牙齒沾染紅色的血液,如要噬人,“臣妾再毒,也受您半生寵愛,臣妾覺得很上算哪。哈哈,皇上,別怪是臣妾害死了烏拉那拉如懿,害死她的人是您。要不是您,誰傷得了烏拉那拉

    如懿的心,誰能與她生死長離,再不能回頭呢?”

    皇帝頹然坐倒,他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哪受得住這般刺心之語。狂熱的惱恨之後,悔意冰涼襲上心頭,他喃喃淒楚:“如懿,是朕對不住如懿……”

    嬿婉擊掌而笑:“痛快,真痛快。”

    皇帝迫視著她,“這數十年,你對朕半分真心也無,所以到此地步,還能痛快。”

    “真心?”嬿婉嗤之以鼻,“您對臣妾有半分真心?臣妾不過是您的一件玩意兒,您高興了就捧著臣妾,不高興了就踩在地上而已。”

    夜間北風大作,紅腫著雙眼的嬿婉跪在金磚地上,任朔風寒氣將她臉上的淚水斂聚成冰,她的身軀早已經麻木,膝蓋上的痛楚渾然不覺,隻是以眼中的嘲諷,仰望著燭火紅焰側的垂暮子。

    皇帝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戒指丟下,“你的真心,都是對他吧?”那是一枚紅寶石戒指,實在是不值錢的東西,一看便知是出自民間尋常銀鋪。那戒指在錦絨毯上滾了幾圈,停在了嬿婉腳邊,散出幽暗光芒。嬿婉乍見了多年前的愛物,不覺匍匐上前,將它緊緊攥在手心

    ,顫聲道:“這枚戒指怎在你這兒?怎會在你這兒?”

    “怎?你很在意?”皇帝彎下腰,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淩雲徹,不也是你害死的?”

    那的指環硌在手心,冰涼,堅硬。她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再不肯放開。

    淚水潸然而落,是欣慰,是失而複得的喜悅。贈予戒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這份情意,足以讓她在辛苦恣睢的日子聊以安慰平生所失。

    皇帝厭惡不已,“你的眼淚,會弄髒朕這。”他揚聲向外,“來人。”

    李玉早就準備在外,端著藥恭恭敬敬進來。

    皇帝連多一個字都覺得惡心,隻道:“給她!”

    那一碗湯藥如墨汁般濃黑,熱氣氤氳,散發著魅惑般的甜香。這種突兀的香氣不像是尋常藥材所有,她驚懼地別過臉,不想去麵對。

    李玉輕聲道:“這一碗牽機藥是皇上為主您準備的,服下後劇痛不已,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誌剝奪了她方才的勇氣,嬿婉本能地抗拒:“不!”李玉端著藥湊近,“奴才按皇上吩咐,取來此物。是因為所有毒物之中,牽機藥服下最為痛苦,合皇貴妃娘娘所用。”嬿婉還要躲避掙紮,她膝行至皇帝身邊,拉著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錯了

    ,臣妾知錯了。”皇帝一腳將她踢開,就像踢開足尖的汙穢。李玉半是攙扶半是挾製,“皇貴妃切莫掙紮,想想您的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還連累了他們吧。你順順利利走了,來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厭憎之情

    啊。”

    一了百了,這樣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著!是?嬿婉筋骨酥軟,不敢再作抵抗,由著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湯藥,一滴不漏。

    湯藥入口,如利劍直剖腸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藥,藥性很快就會發作。

    皇帝冷冷道:“帶她走,別讓她死在這,汙了朕的梅塢。”

    嬿婉慘然微笑,緊握著手心,被李玉和進保攙扶著塞進了轎子。梅塢又恢複了那種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從無人敢來這打擾年邁的皇帝。滿殿紛碎的梅花圖樣裝點,催落了皇帝的淚,“如懿,如懿,朕曾經得到你的真心,也給過你真心,可是人永隔,朕還是失

    去了你。朕還誤會了你和淩雲徹,一定很傷你的心……如懿……朕還能去哪找一個真心對朕的人呢?”

    四下無聲,前塵舊影恍至心頭。輕拈紈扇的少女,身邊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圍著她翩翩翻飛,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雙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紅綾裙攏住了一嫋一嫋晴絲,韶光緩然垂下,無數淺粉色櫻花在她身後開得

    紛紛烈烈。

    那是豆蔻初成的青櫻,盈盈等待著,少年皇子弘曆,在她身邊並肩相依。

    夜幕籠罩了整個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宮闕的沉寂,昔日的溫柔,一如皇帝對於往事的記憶,一同沉了下去。藥性發作得很厲害,嬿婉孤身一人臥在永壽宮的寢殿。人人隻道她去過了養心殿向皇帝問安,又悄然而回。因著心悸病,夜來伺候的唯有春嬋,宮人們被遠遠打發到外頭伺候,所以無人知曉寢殿內的情

    形。地上悉鋪織金厚毯,其軟如綿。嬿婉如僵死之蟲,全身抽搐,頭和足幾乎接觸,喉間發出不似人聲的呻吟。五髒六腑被毒藥腐蝕了一層又一層,從每一寸骨節,到每一個毛孔,都痛得不可遏製。

    她隻是急切地盼望著,怎還不死?怎還不死?李玉並不肯走,看著她的慘狀,恭謹垂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貴妃,奴才私心,想看著你藥性發作,受盡苦楚。”他緩緩道來,“皇上選了牽機藥,而非鶴頂紅,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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