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看卻讓她大吃一驚，那人卻是當年的童子。雖然那個時候還是少年，現在年長個一輪左右，但長相是不會錯的。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當然指的多半是性情。然而有些人的確小時候和長大後的麵容氣質就沒有變過，隻是拉長了些。

    現在，她心中已然隱約有些知道，為什漢書中記載，魏其侯和灌夫“情同父子”，這是實打實的，因為在兩百多年前的楚國，他們就已然相依為命過，有粥吃粥，有飯吃飯。而且這種感覺的生成是油然而起的，雙方再次相遇時，隻需一眼，就會十分相信對方。哪怕有諸多缺點，也會看到優點所在，從而為其生出諸多推托之詞。

    她感到三月的春風越來越料峭，適才的暖融融卻是不再，心中暗自思索，這下可好，從感情角度看，是無法讓這二人不見的。雖是相互消減，各自隨遇而安，豈不更好？但這幾乎無從著手。

    那童子，不，現在是灌將軍，轉過身來，本是怒容滿麵，說來奇怪，看到她時卻覺得分外親切。也是，之前他們有過三錠金子也就是她全部家當二分之一的交情，以及那隻上好的土雞煲的湯，三十個雞蛋，所以怎看都是自己人。

    “你怎來了？”對方不情願地問，好像受著委屈，卻忍著。

    “魏其侯讓你快點回去呢。”她心不在焉，看著別處，卻想著怎才能說服眼前這位去往山高水清之處終老，不要之後讓竇嬰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武安侯隻是隨便說說的，都怪自己當真。”他有些不忿地說，“待要問起來，卻是無門而入。”

    “省省吧，灌將軍。”她忍不住一吐為快，“當朝丞相，太後的弟弟，王太後，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話不錯吧？”

    “我們怎能把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信以為真呢？”她看著對方黯淡的神情，把您換成我們，本來，以她一個家丁的身份，怎的好對灌將軍指手畫腳，但無它，就是有著熟悉感，讓這些話說了出來。

    “但是，豈有堂堂丞相大人說話不算話的，分明是金口玉言，我雖然不看什書，但信義二字還是認得的。”

    “灌將軍，仔細別讓人聽見。”她趕快環顧左右，然而正在此時武安侯田蚡走出來招呼各位賓客，人們一擁而上，所以無暇顧及旁人。

    他們站在院子，麵麵相覷。她小心翼翼地問著，“現在，您可是隨我一同返回魏其侯府中？”

    對方搖搖頭，“眼下心堵得慌，去集市上喝杯酒，再去打擾大人。”事實上，他感到多少有點無顏麵對竇嬰，本來就是丞相隨便說著玩的，自己卻當真報信去，真的不知所謂。

    她看到灌夫要轉身離去，不知再次碰見卻是何時，趕快抓住時機說，“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嗯。”灌夫也不知道為什自己會對麵前的小子如此熟悉，好像並沒有理由拒絕，也提不起精神來，就隨著走到樹下。三月的柳樹垂下萬根絲絛，正在輕輕搖晃。

    “水滿則溢，月盈則缺，本是世間常情。”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把這句話記得這清楚，好像每次開場都是這個比喻。或者，在時間最緊湊的情況下，第一個略過腦海的就是自己掌握得最熟練的。

    “那又如何？”對方不解地看著她。

    “所以，那些賓客們紛紛投往武安侯處，本為常態，就像早上的市集人聲鼎沸，下午收攤的時候沒有什人，這是規律所在。”

    “可是那些人也太勢利些，我就看不慣這些個。”灌夫看著遠處的青山，眼神放空，本來這對於他來說是很生氣的事情，但這幾年說得多了，卻也漸漸退去幾分怒意。

    “這還是小事，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她說。

    “什意思？”灌夫回過神來。

    她這才想到灌將軍不好讀書，隻得解釋道，“就是說日久見人心的意思，但本來就如同春種冬藏，天道所歸，不必以為是自己的原因。”又把話轉入正題，“灌將軍有沒有想過遠離都城，既然這眾說紛紜，鉤心鬥角，何不尋一處山清之地歸隱而去？”

    對方看住她半分鍾，片刻後說，“我倒是沒有問題，但門下有幾百食客怎辦，再說魏其侯又怎辦？現在他身邊就沒有幾個人。”又道，“去別的皇親國戚家赴宴，隻有他一個人，旁的人漸漸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好不可憐見。”

    她心想，您要是再不走，可就要連累到魏其侯了，這卻不是本意所在。“然而，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宮闈之中，鬥爭本來就是複雜無比，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魏其侯如此淡泊，漸漸遠離是非，怎知不是好事？”

    “可是，魏其侯戰功如此之顯赫，理應——”

    “東山再起對嗎？”她有點心急，對方看不清情勢，試圖與虎謀皮，“淮陰侯韓信，還是老例子，並不相信兔死狗烹，到最後才信。請問魏其侯的功績和韓信來比何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