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H2022號列車在眼中隻能捕捉到一個模糊的白色背影,數秒過後的視野中連一個白點都沒有剩下,凜冽的寒風掠過掌心,剝奪掉最後一絲餘溫,他終究放棄了返回列車。
私以為餘溫散盡,人已涼。
他佇立在離開列車的第一雙腳印上,報之以釋懷的微笑,人生中抓不住的圓滿太多,還是抓緊手中的行李箱最實在。
“我說,你就不能給自己買件厚點的羽絨服,能花幾個錢?”
打開一輛最新款問界M5的車門,麵孔同樣年輕的車主嫌棄地抱怨著打哆嗦的男子,北方一月七號的天,即使現在是中午,低溫也難以抗受。
“那你說我要不要付給你油錢。”
對方沒有搭話,斜著眼白一腳油門轟了出去。
體驗著強勁的推背感和震撼的音效,在外邊失去的溫度猛然上升,掌心甚至冒出汩汩汗珠,這可比羽絨服暖和多了。
“老子這他媽是燒電的!”
年輕車主飛出的唾沫吼向副駕駛。
兩人是從小的好朋友,一個高中期間輟學,著手管理家中的陶瓷廠,這輛車是他考取駕照後其父根據對方的喜好配的。
另一個高考努力了五百九十九分,徹夜痛哭後選了一所公費師範大學,其數學老師事後拍著他的肩膀歎息著,“孩子,要不再複讀一年?”
他猛蹬著鏈條嶄新車體殘破的自行車向前衝去,炎熱的夏風撲麵而來疾馳而去,所有不想麵對的東西都隨風拋擲腦後,掃興的是鏈條脫離了齒輪。
沒有接受老師的建議,就算正常抑或超常發揮多個四十分六十分,依然比不上一年時間更重要,這隻是第一個正式的人生轉折點,折了就折了。
“欸呦喂,你慢點兒,上次你騎電驢載我壓彎,咱倆遍體鱗傷。”高速帶來的高壓將本來隻在掌心外滲的汗液硬生生擠到了腦門上,脊背直挺挺靠著座椅,右手緊緊抓住門把手,他想起之前的痛,“這次你慢點開,我可不想再折到你這兒。”
“膽兒小那樣吧。”對方撅著嘴“嘁”了一聲,“在門口等你的時候我就猜,你九成九會出現,絕對不會再踏上那列高鐵。”
“你瞧不起誰呢——!”突如其來的加速嚇得他拖起了長音。
車速緩緩降低,對方兩手一攤,一切盡在不言中。
“行,我在你眼就這不堪是吧。”他打心底不服氣。
多少年的哥兒們能夠真切地感受出對方確實被自己的行為點燃了怒氣,但是還是忍不住掏心掏肺。
“我可太了解你小子了,我知道你多渴望擁有,也多害怕失去,導致這些年來對於任何事情的結果都得過且過,麵子話叫‘不爭不搶’,實話就是‘窩囊’,真他媽窩囊!”
沉悶,極致的沉悶,凝固的氣氛令他如鯁在喉。他對自己的認知從來都是“不拘泥於過去,將信任交給未來”。
後半車程他們兩人沒有進行交流,似乎也有所交流,隻是被凝固的氛圍阻擋了聲音的傳播。
輕車熟路地到達光顧無數次的家門,一條小奶狗搖曳著尾巴歡快地叫。
“到了。”
駕駛座上傳出兩個足以擊穿兩人之間凝固的文字。
“再見。”
回應能夠讓凝固粉碎得更加徹底。
他提著行李箱頭也不回,他開著車速度不減,原因無他,總是見麵的兩人沒必要將留戀放在每一次分別。
……
YH2027號列車車門緩緩打開,男子拖著小巧的行李箱衝出車門,五年來每次乘坐高鐵回家都會駐足目視著列車離開,這次沒有任何遲疑的停留。
“兒子,我和你媽沒有能力給你想要的滿意的生活,你自己爭氣,有了鐵飯碗,趁早找個合適的姑娘結婚生子,也就圓滿了。”
老爹站在湖邊的觀潮台上感受著湖水漲落扇動的湖風,不到六十歲卻早已滿頭白發,說出這句話時他能看穿父親背對著自己臉上欣慰的笑容,這是他最後一次與父親談心。
前天晚上十一點多父親突發心肌梗塞離開了人世,一直在外省工作生活的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最近采用安眠藥輔助睡眠的他第二天醒來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
他沒能經受得住打擊,昏倒在地,幸虧來捎帶他上班的同事發現不對勁將其送往醫院,等再次醒來,朝霞已經變成了黃昏。
著急忙慌購買了次日清晨最早一班高鐵票,徹夜無眠等待回家時間。
“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我是老兩口的幹兒子,所有該做的事情我暫時替你,快給老子滾回來,五年前我罵過的話不想再囉嗦一遍。”
“明早的票。”
好友的語氣很重,卻有效緩解了欲絕的悲痛,沒有解釋為何長時間不作回答,隻有快點趕回去。
衝出高鐵站打開的仍然是那輛問界,他沒有關注其如新的外表,兩人也沒有任何往日的打趣,隻有悲傷的情緒隨著冷氣彌漫在車內。
“給。”
好友將手臂上印有“孝”的紗布摘下轉交給他。
“謝了。”
他默默地戴在手臂相同的位置。
好友伸出右手在其左肩上輕拍兩下。
“要打開窗戶透透氣嗎?”
“浪費電。”
他頭也不抬地用手在“孝”上輕輕婆娑,不久便打濕了薄薄的紗布。
“你還是這副老樣子。”
車停在五年前的老位置,以前殘破老舊的家門和圍牆已然煥然一新,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本打算將整座老房子翻新,想法被父母義正言辭地一口否決,最終隻把家中的門麵和家具換成了新的。
“我就不進去了,好好照顧幹媽,有事打電話。”盯著身形稍顯佝僂的兄弟,他搖下窗戶喊道:“把腰挺起來,你現在是家的頂梁柱,是幹媽的精氣神!”
言罷,對方挺胸抬頭,伸出手臂做出“沒問題”的手勢,“孝”字被當頭的烈日照得熠熠生輝。
一條大黃狗的吠聲響徹庭院。
“人,一輩子趕不上這兒趕不上那兒,你爸沒趕上你的好時候,你也沒趕上送你爸最後一程。
看著母親泛紅的眼底流幹的淚痕,他心如刀絞,想說些安慰的話,欲語卻淚先流。
這幾年的夏天一次比一次熱,母親想著用井水給兒子冰個西瓜,他害怕母親不小心閃到腰,匆匆將其換下。聽著自己哼哧哼哧的喘息,體力還不如五十多歲的父親,他輕蔑地笑了一聲是對自我的取笑,人生抓不住的圓滿太多,還是抓緊沉甸甸的水桶最實在。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
YH2034號列車即將到站的播報喚醒了昏昏沉睡的男子,其身邊一個細軟甜糯的女聲搖晃著將他拉回現實。
三年沒有回來,車站的模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那處腳印已經不再是登車點,幾乎封閉的空間,風也沒有機會再從手中帶走什。
亙古不變的是,車站外還是朋友驅車來接他,往常一眼就能認出的車現在需要根據朋友提供的車牌號和樣貌來尋找。
看著後視鏡上掛著鮮豔的紅布條,車身上貼著喜慶的紅色“囍”剪紙,心中默念的車牌號沒派上用場,他不緊不慢地牽著纖嫩的柔荑坐上後座。
“Little pretty girl, how are you getting used to living in China?”
英語發音很標準,但仍然引起了後座兩人傾瀉式地大笑,一張稚嫩的臉笑起來像鮮嫩的百合花,另一張卻如同被扔進石塊的水潭,蕩漾著圈圈漣漪。
猝不及防的大笑驚嚇到準備擰鑰匙的右手,他瞪著雙眼回頭匪夷所思地盯著一大一小。
“Is my pronunciation not standard?”
“幹爸,其實我會說漢語,都是爸爸讓我假裝不會逗您的。”小女生瞪著清澈透亮的湖水藍大眼很無辜,嘴角卻仍然沒將笑容收回,“現在我將依次回答您的問題,我很適應這的生活,因為這是爸爸的故鄉,您的發音也很標準,隻是我們實在忍不住。”
“你他……我,咱們三人之間能不能有點信任?咱們女兒別被你給教壞了!”他指了指三年沒見過真人的麵孔,咬牙切齒。
“為了你好,這兩年生意不都做到國外去了?”
三年前,他被派遣出國工作,離開不久後就在國外收養了個流浪的小女孩,她的父母死於當地黑幫之手。
他經常帶著女兒和母親、朋友視頻通話,朋友為了能夠與其無障礙交流,很快便努力學會了英語,女兒也在努力學習漢語。
走的第一年底,朋友踏入了婚姻的殿堂,他隻有一份祝福的視頻。六個半月後孩子出生,他還是隻有一份祝福的視頻。中途不能回國的他錯過了最好兄弟兩次人生重大時刻,他想辭職。
經過朋友和母親的勸導,他才穩定下漂泊的浮萍之心。
在國外,中國陶瓷極受歡迎,讓他生出鼓動朋友向外發展的主意,首先把語言弄通大有脾益。明白朋友心思的他知道勸學是無用功,否則對方也不會高中輟學。他想到了女兒,結果對方還真就屁顛屁顛地學會了英語。
“原來你是這個心思啊!你是真賊啊,拿咱女兒‘威脅’我學。”
“你就說是不是自願的吧?”
“我媳婦兒還好,學的差不多了,誰叫她也喜歡把咱女兒當親生的呢。可苦了你弟弟了,一開始就得學三門語言。”後半句是對著小女孩說的。
“我也想學方言!”
“那得找你奶奶,可標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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