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回到光野時，已是深夜，霹靂刀想必早已收工休息。她向看守戰俘的夜班魔人出示了霹靂刀借給自己的畫卷與手腕上的灰痕，這才得以入內休息。

    這是戰俘們為數不多的睡覺時間。說是睡覺，倒不如說是閉目養神。近處山壁上那樣一排大圓燈明晃晃地刺著人眼，好像傳說中的九個太陽，遠處魔兵來回巡邏粗聲談天的噪音不絕於耳，加之身邊為數不多睡著的戰俘因著過於勞累的身子，一入睡便打呼打得驚天動地。在這種環境下，能放鬆心誌合上眼的人都已算是道行高深了。

    杜若躡手躡腳地潛回了她慣常休息的小土坡，剛才躺下，身邊閉眼似陷熟睡的阿春已忽然睜圓了兩眼衝杜若的方向翻過身來，“杜若姐！你回來啦？”

    杜若也側過身麵向她，帶著微笑伸手把她兩耳邊的辮發打理好，“是呀，我回來啦。”

    阿春連忙興奮地一把搭上她的手臂，盡力壓低激動的音量，“那你這次有沒有發現出路？”

    杜若對上她那雙在燈光下更顯熱切的眼睛，口中忽然一陣哽噎，“我......我還沒有找到。”

    阿春的眼眸瞬間黯淡下去，這次連明亮的燈光都無法照亮她的眼，“不要緊不要緊，你慢慢找先咯。不過這次你回來就算好了！”

    為難與自責像鐵塊一樣烙在杜若的心底，她最是見不得阿春一次又一次先是失望後又憧憬的眼睛。她心下難過，隻得先側過頭去，“對了，你們在這沒什事吧？為什牽牛大嬸現在睡這熟？往常她豈非都睡不著？”

    聞言的阿春立刻垂下眼睛去。杜若嚇了一跳，連忙安撫地牽過她的手臂，悄悄湊近道，“阿春，到底怎了，你告訴杜若姐啊。”

    阿春再抬頭時，那青黑的眼眶已飽含熱淚，“杜若姐......你這次去采藥，采了好幾天，你不知道這的工頭已經換成了一個叫石龍的。他好凶好狠，見你不在，說你的活沒人幹，耽誤工期，又說你是代我去的，所以要我把你的那一份工一起做了......牽牛大嬸和長須爺爺疼我，每次都偷偷幫我一起幹活，但長須爺爺跟我們不在一個工區，他每次過來幫忙，叫石龍發現了，都要狠狠挨打......長須爺爺不敢過來，活就都是牽牛大嬸做。她幹活又比我快得多，我的活計幾乎都給她做完了......”

    她越說越急，忍不住抽泣出聲，“你知道我們做一天的工有多辛苦了，牽牛大嬸還要一個人做兩份——”

    她微弱的哭聲吵醒了不少閉目養神的戰俘，但他們毫無半分嫌惡的表示，隻是瞪著一雙雙半分麻木半分憐憫的眼睛一聲不響地將阿春的淚眼盡收眼底。

    杜若先是傻傻地怔在原地聽著，直等到阿春哭泣出聲，她心底才陡起一陣愧疚的怒火來。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牽牛大嬸，卻見她不知何時早已醒來，正眼眶濕潤地瞧著杜若。她眼中的安撫與關切令杜若眼中周轉的淚珠奪眶而出，不由自主地埋頭撲到她懷，“大嬸，是杜若對不住你，先連累你一起被抓來這鬼地方，又連累你幫我幹活......”

    她聽見牽牛大嬸在柔聲安慰她，聲線因疲憊而輕虛不堪，“好姑娘，這又怎能怪你。若非你當時把我們從皇城帶進密道，我們早被那群樹妖吃了......”

    杜若隻當這是自己的職責，她早已將密道與東林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她沒想到自己簡簡單單做一件事，居然能讓人惦記這樣久。

    她含淚躺直身子，一手拉過阿春，一手拉過牽牛大嬸，在她們之間來回轉頭，一字一句道，“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盡快找到一條出路，帶我們一起出去！”

    她淚眼朦朧地盯緊了那巨大的一排圓燈，感到強光在她的淚水間折射出萬千道細小的光棱。

    次日清晨的勞動號響得極早，杜若倒是沒想到那石龍看起來沉穩理智，誰知竟比霹靂刀還要心狠手辣。

    她順手抄起一把鏟子，一掉頭便撞見石龍一身新裝健步如飛地從不遠處走來。她本不想搭理他，下意識要調頭走開，誰知那石龍反倒一路直奔她所在的方向而近。

    杜若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鏟子，心下頓時警覺起來。誰知那石龍卻在幾步之外停將下來，手中長鞭一揮便指向杜若，“你為什還不去幹活？”

    杜若強行壓製住扇他一鏟的衝動，冷冷道，“杜若還以為大人有什要吩咐。大人既然無話可說，我自然要去幹活的。”

    石龍的嘴角浮現出某種類似微笑的東西。與這魔的假笑比起來，空青公子的笑意都還要舒服真切得多，“你好好地幹活，不破壞我的規矩，我自然沒事找你。今天要用火燒水激開山，你還不速速去幹活？”

    杜若道了聲“是”，冷下臉背過身去。山壁之上今日異常忙碌，除卻叮叮當當的鑿土之聲外，還有繁亂急躁的腳步聲。有人拿水桶，有人拿火把，紛紛亂亂地在小監工的驅趕之下爬上山壁去。

    杜若在上山前被小監工攔下，塞了一大木桶的水進了懷。小監工急於收工，動作過猛，桶的冰水立刻旋轉著潑濕了杜若的衣襟。杜若下意識地顫了顫身子，那小監工瞧見了，立刻破口大罵，“你長沒長眼睛啊？這寶貴的水你到處亂潑，下次你自己去大老遠打水啊！”

    杜若瞧著他賊喊捉賊的模樣，不覺在心底冷笑一聲，胡亂應了幾聲“是”便轉過身去爬山。誰知她剛爬上山壁，便聽那石龍拖長音調的聲音飛入耳畔，“大家聽好了！我這個人素來恩怨分明，你好好幹活，我們相安無事。你若是敢破壞我的規矩呢，我就要你付出代價。現在我問你，你為什壞了我的規矩！”

    杜若本以為石龍新官上任，多些廢話也在所難免，誰知他這次話中卻好像具有所指。她心下一緊，連忙回頭去看，竟見牽牛大嬸被幾個小監工壓製著跪在地上，啞著嗓子痛呼出聲，“冤枉哪——大人——冤枉——”

    杜若心下焦急，手中的一整桶水都差點潑將出去。她立刻一手抱桶一手扶梯想要下去看。身邊山壁上舉火把的、抱水桶的、拿鐵鍬的，雖然不停下手中的活計，眼珠子卻也立刻瞄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石龍拽緊了鞭子，“啪”地一聲已先打在牽牛大嬸的背上，“這一下，是打你撒謊！我問問大家，我是不是明白和大家說好了，撒謊者打？”

    鞭子落下爆響的那，杜若整顆心都驀然高高揪起。她剛想下去，已見一條瘦小的身影撲上前去，兩條鞭子在風中晃悠著落於肩上，“你不要打牽牛大嬸！牽牛大嬸是為了幫我做工，你要打就打我啊！”

    是阿春！杜若立刻忍不住了，三下五除二就從梯上一躍而下，將那木桶拋在一邊，就要下山去幫牽牛大嬸與阿春，誰知還跑到半路，就有一個小監工瞪起眼來攔住了她，“你看什看！這愛湊熱鬧小心石老大連你一起打！還不給我回去幹活！”

    石龍居高臨下地望著阿春滿麵淚痕的臉，仰天大笑道，“大家夥們可都聽見了，這臭丫頭親口承認了別人有幫她幹活。”

    他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低頭不語的牽牛大嬸與仰麵怒視的阿春，臉色有些猙獰，“我是不是給大家立過規矩，幹活不許幫來幫去，免得破壞秩序，違者鞭刑十二？給我打！”

    杜若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顧一切地將那小監工推到一邊，大喊一聲“住手！”便想飛奔到石龍麵前。她已經定好了計劃，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石龍雖然規定不能幫忙幹活，卻應該沒想到規定不能幫人領罰。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替牽牛大嬸與阿春擋下這次鞭刑——

    誰知她話剛出口，那小監工卻一腳伸到她麵前來，似乎試圖絆倒她。杜若急於避過這一腳，卻不小心身子一擦，將那小監工懷的一桶水掀翻在地。

    照理說，這滿滿一桶水並不算輕，根本不可能飛遠，可杜若卻眼睜睜地見那木桶如箭飛射，轟然一聲，已將石龍潑了滿身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