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杜若還是決定聽一聽空青的話。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平靜自己，然後重重前進幾步在他身邊站著，“我過來了。你說吧。”

    空青微笑著仰頭搖了搖首，“你坐下。”

    杜若抿緊雙唇坐在了他身邊，“我坐下來了。你說吧。”

    空青微笑著衝眼前的屏障外比劃著手勢，“你看看，這的景色是不是特別好看。”

    杜若轉頭默默地凝望著屏障之外一派月下潮生的景致。夜幕之下，不見水色，唯餘一片深沉的蒼茫，好像一匹靛色的軟練飛揚在天地之間。波光瀲灩，薰風宛轉，水浪在江風的托捧之下扶搖而上，直觸天際。天色澄明，纖塵不染，天邊有月色浮玉，漠漠清光隨著漣漪上下起伏，好像在那深青藍的軟練之上鋪倒滿融化的碎銀，又好像是莓子上灑落的糖霜。天色、水色、月色，雖在屏障之外，卻又好像觸手可及。

    隻是月色雖美，圓月卻是羞而未現，隻悄悄露出半邊輪廓。杜若在心中暗許自己，一定會帶牽牛大嬸、阿春還有長須爺爺一起出去賞楚國的月光。她在心中暗歎一聲，剛想開口問空青究竟說完沒有，卻瞥見空青的目光癡癡聚焦於那半輪月亮之上，看得出神，口中呢喃道，“今天的月亮比往常都要亮。”

    杜若看著他，心下忽然意識到，空青也許從未見過日月的模樣。魔君既然不允許他擅自離開幽府，甚至連在幽府之內的潛龍淵都不可隨意涉足，他又如何有機會親自去凡間看那日月星辰？

    於是她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側過頭去，“按照凡間的曆法，每月十五的月亮都是最亮的。”

    空青沒有回答。於是杜若再度轉回了頭來，隻是與他一樣沉默地凝望著那深邃而剔透的夜空——反正巨陣已然睡得很香，她寧願呆在空青身邊，都不想再看見巨陣那副尊容。

    驀地，她心中像是閃過一道驚喜的火花，輕輕抬起手來望天邊指去，“你瞧見了？那是北鬥七星。”

    空青驟然回首，“在哪？”

    杜若努力比劃著，“就在那，在月亮的旁邊。你數數看，一、二、三、四、五、六——有六顆星。”

    空青見她隻數出六顆星卻仍舊一本正經的模樣，不覺笑出了聲，“那為何叫北鬥七星呢？”

    杜若看起來卻依然很自信，“因為第七顆星星被擋住了，就好像那半邊的月亮一樣。”

    她的表情看起來那樣誠懇，看得空青都不得不因著相信她而好奇起來，“你怎看出來是北鬥七星的？”

    杜若有些自豪——她無端想起了在攬月樓陪錦紋公主一起研究星象的時候，“因為北鬥七星的形狀看起來好像一柄勺子，勺柄西指，天下皆秋——你看勺尾所在的方向，現在豈非正是秋天？”

    空青沒有出聲，而是用力睜大眼睛追眺著那格外明亮的六顆星子——漸漸地，它們竟好像真得在他眼前連成了勺柄的模樣。

    良久良久，他垂下頭半側過麵頰，“你怎會知道這多星象的知識？”

    杜若也沒有看他，隻是強忍下心中回憶沉甸甸的壓迫之感，抿了抿嘴，一麵抬手將垂散到眼前的發絲撩到耳邊，“在楚國的南山之上，有一座專供觀星的攬月樓，閑暇時間，大家都喜歡聚在樓上觀賞。好像‘七月流火’，‘月離於畢’，‘龍尾伏辰’這些，三代以上，楚人皆知。”

    空青隻是凝望著屏障外的一片青空，忍不住倏而伸出手去一點一點觸上了那一麵氣泡般的屏障，指尖的動作極盡溫柔，也極盡狂熱——他與這潮水與天空明明隻有如此距離，可卻又觸手難及。

    杜若望著他苦笑一聲，飛快地縮回手來，與杜若的視線交對，“你想不想看見七顆完整的北鬥七星？”

    杜若怔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空青望著她怔神的模樣，不覺歎了口氣，“你還看不出來？這江水便是楚國與齊國交界的宿弦江。宿弦江退潮之時，這便有陸地砂岩出入。隻要在此處等待退潮時機，你就可以逃出幽府。但你若是從其他地方挖道出去呢，我就不能保證出口會在宿弦江的退潮範圍之內了。”

    杜若總算組織出一句語言來，“什意思？”

    空青歎道，“意思是我可以幫你逃出去。”

    杜若睜大眼睛瞪著他，過了許久才擠出幾個字來，“你騙人。”

    空青攤開雙手，“你幾時見我騙過人？”

    杜若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眼中火花動蕩，“那你為什平白無故地要幫我？”

    空青收回雙手橫抱在前，指尖滴滴答答地敲響著胳膊，“因為我高興。”

    杜若後退幾步，激動之下抓緊了衣襟，“你胡說！你怎會因為高興就幫你的敵人？”

    那廂杜若已經跳了起來，可空青卻仍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淡淡道，“很奇怪？我做事從來都是隨心而行，心之所至，便化之於行。就好像我喜歡日月星雲，我就偏要偷跑到潛龍淵挖一條路看。這豈非很好理解。”

    隻是他雖然未曾移動一寸，他的眸間卻似是無法抑製，流星般劃過一道瞬時的明輝。

    尚在激動之餘的杜若站在幾步之外，遠遠地、深深地凝望著他澄亮的眼睛，以確定他是真的在言之由衷。她在深呼吸之間捕捉到了那一抹閃光，那令她無端地記起了空青當時凝望月光與江潮時的眼睛——那是一種遙遠的光、向往的光、自由的光。

    她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明白了空青的做法。

    “總之現在我既然已做了決定，我便不會收回我的話。當然你若是不領我的情，那就當我什也沒說過吧。”話到此處，這次連空青都直接站起身來，一拂袍袖，垂地的衣角向身後的氣泡屏障搖曳而去——

    “等一下！”

    空青頓住腳步，半側過頭，顯然是等待著杜若的話。

    杜若為難地低著頭，抬起腳步走到了空青麵前，鼓起勇氣抬頭道，“謝謝你。”

    空青依然沒有完全轉過頭來，卻是噗嗤一笑，“那說好了。你就在這等著退潮吧。反正巨陣是絕不會找到這的。”

    誰知杜若卻並無他想象中的興奮反應，而是立刻焦急地搖搖頭，“不行，我必須出去。是我牽連了牽牛大嬸、阿春還有長須爺爺，我必須帶他們一起走。”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對空青對牛彈琴，於是隻得低頭比劃著解釋道，“嗯......他們都是我在楚國的好朋友。”

    空青的眼眸卻驀然一閃，這次他徹底轉過身來，“不可以。”

    杜若倏而揚起頭來，眼中光芒閃動，“什意思？”

    空青一字一句道，“意思是，如果你這次要出去，那你再要進來可沒有那容易。我不會有閑情逸致為你騰出時間。”

    杜若聞言，亦是立刻別過身去，“那多謝了，我不需要你幫忙。我會自己想辦法。”

    在空青的注視之下，她複轉回身子，瞳仁之中填滿了嚴肅的堅決之意，一字一頓道，“我希望你能幫忙，是因為我還要帶我的好朋友們出去。倘若我的好朋友們出不去，那我也不會踏出一步。”

    空青在凝視著她，似乎想要說些什，可最後卻隻是小幅度地聳了聳肩——從他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判斷，實在很難讓人信服他是真心想要幫助杜若，“為何你們凡人總是如此冥頑不靈......也罷，誰讓我說了要幫你呢。”

    他轉動視線將杜若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後忽然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時間，但我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