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爹爹告訴我，我們家與那個富庶的聶家是同宗。隻不過我們是旁支，且是親緣極遠的旁支，所以無法享用那些榮華富貴罷了。

    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們家和那些一輩子都是庸庸碌碌的庶民的家族沒什分別，至於和那些士族有什關係，當真是無所謂。

    我生得美麗，娘說我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或者去做士族、富商的小妾，將來誕下兒女，然後做一輩子姨太太。我知道，這就是我這一輩子的歸宿了，與那些閨閣小姐不同，我若是想爬上去，就要使千般手段，費萬般力氣。而那些閨閣小姐，一生不用費什力，就可以成為正室，一輩子壓在我頭上。

    我問娘，有沒有什辦法一步登天，坐到那些貴族女子都坐不到的位子？娘思忖便可，鄭重說道：“有。”她說從古至今不乏有成為宮妃的宮女，甚至有的生下了能耐的兒子，成為皇太後。那可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即便我這樣的出身可以去做宮女，成為宮妃也是極難的，於是我不再癡心妄想。

    我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那個傳說中的聶家有什交集。可我七歲那年，家來了一幫衣著不凡的人，他們帶了我去聶府，說了半天，我才知道我要成為聶家的女兒。

    我看著這群衣著華貴的人中發號施令的那個婦人，向她行了一個我從別人那學來的禮，道：“見過夫人。”那婦人一愣，轉而笑了，說：“我隻是個管事嬤嬤呀。”

    我臉倏地一紅，嬤嬤道：“沒想到鄉下來的就是不懂規矩，方才行的那個禮也是不對，也不知道能不能叫老爺滿意……罷了，好生調教著罷。”

    我愈發難堪，恨不得鑽進地縫。

    ……

    後來我被帶入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聶府，任意一處都十分富麗，隻是這一處，要比旁的地方還要富麗。柱雕的是細膩精致是彩雲圖案，四處擺著價格不菲的擺件，而上首的一男一女，正是聶家的家主與夫人。我照著嬤嬤教我的禮儀笨拙地行禮，夫人用挑剔的目光看著我，老爺卻依舊不改神態。二人含蓄地說了許多話，繞得我雲霧，可我知道他們最後說的那些話，是說我被過繼為他們的女兒了，且排行第四，是聶府的四小姐，將來我要好生學習禮儀，然後報答聶家。

    這二人一身珠光寶翠，光彩照人，我不由被這樣的氣勢威懾住，下意識地點點頭。老爺揮揮手，叫嬤嬤們把我帶下去學習禮儀。

    聶府算上我一共有兩個小姐，大小姐聶曉錦是夫人所出的嫡女，二小姐聶曉柔則是丫鬟所出的女兒，其被抬為侍妾的生母早逝，她便過繼到夫人膝下，與大小姐甚為親厚，二人與我年紀相差不過三歲。而林姨娘所誕下的庶三小姐聶曉清早殤，我原本叫做聶燕，按聶府小姐名字金木水火土的排行，我被賜了“聶曉煙”這個名字，但因到底不是這一家的親生女兒，故而易“曉”字為“小”字，自此，我便喚作“聶小煙”。

    我日日夜夜地跟著嬤嬤們學習禮儀，除了世家小姐之間往來的禮儀外，更是有專門的嬤嬤教導我宮廷禮儀。於是我漸漸明白了，聶家收養我，便是為了把我送進宮。

    聶家大小姐聶曉錦資質極佳，是入宮的最好人選，可惜老爺與夫人都舍不得，二小姐聶曉柔雖略遜於聶曉錦，但亦可參加選秀，隻是前年她不小心劃傷了脖子，留下了長長的一道疤，如此便不能入宮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成為了聶府的養女。

    我一邊慶幸，慶幸自己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可同時卻又不甘：憑什她們本就享受了錦衣玉食這多年，爹娘一心疼，就要旁人來代替入宮？而我所夢寐以求的，正是她們不要的？但我知道，若是要壓過她們，便要成為比她們更優秀的人。於是我拚命學習各種禮儀，還有琴棋書畫。我不甘心一輩子無法與這些千金小姐們比肩，不甘心永遠是“鄉下來的丫頭”，於是我拚命把那一份貴氣與涵養內化入我的身體、我的心，我要與她們一般無異！

    可學習禮儀真苦啊，要頂著一碗水走路，都不許灑出來一滴。這樣的苦與從前在家做活的苦是不同的，從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這卻是叫人身心俱疲。況且因我不是從小就在聶府這樣的人家教養，本就差了人一截的，如今更是沒日沒夜地練習。可每當我受不了了的時候，我就想起從前的卑微，和我想與貴人們平起平坐的夢想，於是我愈發努力。

    可我終於意識到了，哪怕我學得再努力，我到底是被她們所瞧不起的。那一日賞花宴，我提前繡好了一幅百花圖獻給老夫人，我知道我的繡技是整個聶府最好的。可大小姐提出要對詩，她知道，我什都會，偏偏因開蒙晚，讀書寫字上不如旁人。大小姐、二小姐和幾位少爺都對上了詩，我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宴會散後，大小姐帶著二小姐攔住我，臉上盡是嘲諷的神色：“繡花兒繡得好又怎樣，不過是下人的活計罷了，你這個鄉下來的土丫頭，憑什與我們這些金枝玉葉們平起平坐？！”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可我不敢與她這個父母寵愛地位尊貴的聶大小姐當麵頂撞。二小姐巴結著她，說道：“她不過是個賤胚子，錦姐姐與她廢什口舌？”

    大小姐見我說不出話，略一揚頭，高傲的帶著二小姐走了。我攥緊了手的帕子，心中恨意萌生。

    次日，老夫人送來了一支珊瑚琉璃翡翠簪，說是很喜歡我繡的百花圖，作為獎勵給我的。可那簪子是大小姐想要了許久老夫人都未曾給她的。果然，第二日下午，大小姐就帶著下人到我的屋子鬧。

    她叫我拿出簪子給她看，我隻好拿出來。卻沒想到，她竟一把奪過簪子。“這是老夫人給我的，姐姐哪怕想要，也總得顧及老夫人的顏麵罷。”我氣急。她卻輕蔑一笑，手抬至高處鬆開，將那華麗精致的簪子摔了個粉碎。“呀，煙妹妹怎把老夫人賞賜的簪子摔了，這可是老夫人的一片心意啊，妹妹怎可如此？”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說不出話來，她怎可如此大膽顛倒黑白？我身邊的丫鬟芊兒不由怒道：“大小姐您——”大小姐嘻笑一聲，說道：“本小姐怎了？這簪子是誰摔的？”

    我不明就，可立即就明白了大小姐的用意。大小姐身後的紅香立即說道：“是三小姐摔的！”最後，就連我屋子的奴婢也說是我摔的，原來這就是她所依仗的：身為正牌的聶府嫡長女，但凡有些心眼的，就會知道跟著她比跟著我這個從鄉下過繼過來的養女要好得多，故而她才能一呼百應。而這也是她為何如此膽大的原因。

    大小姐笑得如同惡魔一般，“煙妹妹摔了老夫人的賞賜，這可是大大的不敬，可怎辦才好呢？”我眼看著她帶著一幫下人離去，心中說不出的辛酸苦澀。屋子所有奴才都避開我的目光，隻有芊兒安慰著我，勸我去找老夫人要一個公道。我知道芊兒與我的情誼，她本是我幼時的玩伴，我入了聶府，成了聶府的小姐後才做了我的丫鬟。

    我嫌棄老夫人給的賞賜不好，一怒之下摔了簪子的事在府傳開了。老爺和夫人把我叫到麵前質問，我隻咬定簪子是大小姐摔的，可所有人都作證是我……我百口莫辯，隻可承認了這莫須有的罪名。我跪在老爺夫人麵前，偷偷抬眼看他們，我看見他們的眼神，突然意識到他們也許知道事情的真相。隻是一個遲早要送進宮又沒有血緣關係是女兒，又如何可以與他們千萬般寵愛的嬌貴嫡女相比呢？

    夫人輕蔑地看著我，叫我去烈日曝曬的地方跪兩個時辰，我被嬤嬤押走，心中恨意滔天。

    而老夫人賞賜我也不過是因為我做的刺繡優秀，她本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富貴閑人，怎會閑下心來辨我與大小姐的是非，既然所有人都說是我錯了，她便也認定是我錯了，還特意放出話來，斥責我不孝不悌，德行有虧。

    第二日，我因為“誣陷嫡姊”而被勒令去大小姐的房中向她道歉。她一個巴掌扇過來，我無法招架，身子一歪跪在了地上。“下賤的東西，憑著那些刺繡什的東西，也想與我相比嗎？”她高傲說道。我看到她手邊的盒子放著她的肚兜，好似是她自己繡的，剛剛繡完，所以才擺在那。料子是桃紅色，上繡的是魚戲蓮間的圖案，一角還繡著她的小字“錦意”，不由心中生出一些念頭。於是我假意低眉，向她服軟。她滿意地看著我低頭，又說了許多侮辱人的話，才放我離去。

    回到房中，我遣退其他人，吩咐芊兒道：“去給我找桃紅色的錦緞來。”

    芊兒嚇了一跳，低聲說到：“小姐，巫蠱可是大忌，大小姐欺負您固然可惡，可這要是被人發現了，您的前程就完了……”

    我一詫異，轉而笑了：“芊兒，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過是想繡一些東西罷了。”

    我將那料子裁剪，做成一個合大小姐身量的肚兜，上繡了魚戲蓮間的圖案。要緊的是，我完全模仿著她自己的繡技，若不是技藝十分高超的繡娘，必會認為這是大小姐自己繡的。

    我十分擅長刺繡，不過一晚，就成了。隻是肚兜的一角，我除了“錦意”二字，更是繡上了“聶氏大小姐曉錦”七字，這樣一來，哪怕是目不識丁的孩童，都能看出這是大小姐的東西。

    我知道，西街盡頭有家鐵匠鋪，那鐵匠的兒子吃喝嫖賭無惡不作，隻要是良家便不願與其扯上關係。我吩咐芊兒，把這個交到那鐵匠的兒子手中。那東西一定垂涎貴族小姐已久，不怕他不會鬧騰。

    果然，第二日清晨，那東西就跑到聶府門前鬧騰，說自己與大小姐有苟合之事，求聶府老爺把大小姐嫁給自己。聶府門前的家奴自然不信，可架不住他大聲嚷嚷。女子的貞潔本就是一句話的事，若是無人玷汙便罷了，若是有人說上那一句，無人證實也無人證偽，哪怕極有可能是假的，她的貞潔名聲也要毀了。聶府的家奴見不能叫他繼續這下去，立即綁了他進府，可他說大小姐的肚兜都在他一個兄弟手上，上麵還繡著大小姐的名字，若是聶家不讓他娶大小姐，三日後，他自然要把那東西公之於眾。

    老爺和夫人怎依？千嬌萬貴的女兒，連錦衣玉食進宮去都不肯，做什嫁給那等渣滓？若是平常，定要把這人亂棍打死才是。可如今他說大小姐的肚兜在他手上，聶府之人哪怕有心除之，也要掂量著若他真有肚兜，且公之於眾，大小姐的清白徹底毀了可怎辦。可見這人還真是個聰明的，知道自己若是毫無依仗地進了聶府必然有去無回，所以才留了這一手。

    但大小姐說她沒丟什肚兜。她當然沒丟，那個肚兜，是我模仿大小姐的針腳繡出來的，原本那個還在大小姐的房。於是鐵匠兒子的下場可想而知。但那肚兜第二日便出現在了市井之間，幾乎許多庶民都看遍了那模樣，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大小姐的，可到底眾口鑠金不是？

    如此甚好，隻差一步。

    我去尋了二小姐。這些年來，我能看出她屈居於大小姐之下的不甘，我知道，她雖然表麵上與大小姐感情很深，實際上她們都相處中，多半是她低眉順眼地對大小姐，而大小姐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她和我一樣，痛恨著自己的卑微，而我，就是要利用這樣的痛恨，進行置大小姐於死地的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