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雲散水涸，白駒過隙，隻可追憶，又如附骨之疽，混沌夢魘，輾轉糾纏。

    作為大滄僅剩的一位王族，這就是當下穆王劉邕最真實的命運。

    涼亭，相對落座。和煦春風掀起石桌上嫋嫋升起的煙霧繚繞，頓時茶香四溢。上官元塵凝神細看，劉邕麵色沉靜，隻是眉眼間那濃鬱到幾乎化不開的恨意無論他怎掩飾也掩蓋不了。上官元塵知道，從神機衛找到劉邕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命途多舛。之後發生的種種，都在他那顆麻木的心中埋下一顆充滿恨意的種子，隻為了在某一刻轟然爆發，將這幾近崩潰的天下徹底卷入無休止的紛爭當中。至少，在很多人的謀劃中都應該是這個結果。

    上官元塵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從出生便被這個天下所不容，到而今被整個天下算計，按照別人既定的劇本，一步步走向深淵，那種滋味，隻是想想就讓人絕望，也不怪他如此麻木。

    “對於離州的問題，殿下可還有什疑慮？”上官元塵喝了口茶，不緊不慢的問道。

    劉邕冷笑一聲:“疑慮？上官大人不應該是已經全部計劃好了嗎？”

    上官元塵停頓了片刻，歎了口氣道:“如果殿下不願意，元塵不會勉強。”

    劉邕像是聽到了什好笑的笑話一般，驀然笑出聲來:“不會勉強？若我真說我不願意，上官大人就肯讓我離開？”

    說著，不等上官元塵回答，哼道:“你與連濤一樣，劉某在你等手中不過是一枚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旗子罷了。豈會在乎我的一句願不願意？”

    上官元塵知曉他是又想起了長陵的事，有些愧疚:“對於魏晶的事，我很遺憾。”

    聽他說到魏晶，劉邕胸中怒火再也壓抑不住，猛然站起身來，長刀瞬間出鞘，寒光掠過，刀刃已是架在了後者脖頸，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你沒資格提魏晶。”

    說罷，低頭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同樣搭在自己肩頭的碧色長劍，再看向長劍的主人。姚冰麵容沉靜，殺機暗藏。

    上官元塵似乎早已料到，招呼姚冰長劍歸鞘後，轉頭看向暴怒的劉邕道:“我知道你恨我！”

    “可你知道什是恨嗎？”

    原本暴怒的劉邕頓時愕然。

    什是恨？

    見劉邕冷靜下來，上官元塵道:“嚴格來說，你有什理由恨我？造反的是獻王，屠你劉氏皇族的是陸機和各路反賊，殺魏晶的是連濤……甚至我還救了你。”

    劉邕聽聞恨道:“可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獻王沒有造反的借口，皇兄不會死，魏晶也不會死，大滄也不會這般混亂……”

    上官元塵不置可否，見劉邕緩緩收刀，淡淡道:“其實你與我是一類人，你恨我，不過是因為我給了你一個可以恨我的理由罷了。可你真的是在恨我嗎？從出生便被賜死到隱姓埋名渾渾噩噩的活著，從出身皇族淪落為市井小民，再到後來的身不由己國破家亡。你有沒有想過，你真正應該恨的到底是什？”

    劉邕剛剛坐定的身子驟然一顫，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句話也沒說。上官元塵哼了一聲道:“你恨我，何曾不是在恨命運對你的不公，何曾不是在恨這個天下？”

    劉邕似再也抑製不住，嘶吼道:“我憑什不能恨？母後為了能讓我活著冒著身死的危險送我離開，嚴伯為了照顧我甘願放棄所有的榮華富貴，皇兄寧願給天下一個叛亂的借口也要保護我，甚至……”

    說到這兒，他竟是情難自製，頹然痛苦道:“魏晶為了能讓我重獲自由而甘願身死……那我憑什不能恨造成這一切的天下，不能恨在這雲波詭譎中攪弄風雲的你？”

    上官元塵冷笑著看著此時的劉邕:“所以你以為，他們甘願冒險，甘願放棄榮華富貴，放棄天下甚至是不惜性命就隻是為了換來你對這個天下的恨嗎？”

    人未走

    茶已涼

    再無煙霧繚繞，再無茶香四溢。可劉邕卻似丟了魂一般坐在那兒。上官元塵的話語，讓他再不複先前的氣勢洶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的渾然狀態。前塵種種如走馬觀花，在腦海中循環往複，一幕幕如在昨日。劉邕痛苦的閉上眼，棱角分明的臉上淚水翻湧，任憑他怎努力也抑製不住。

    哀，莫過於心死。

    在長陵最後那一役，隨著她決然的死去，隨著長陵的最終淪陷，穆王其實也已經死了，而不再是穆王的劉邕的心也就跟著死了。可此刻上官元塵的話卻好像一柄重錘，重重的砸在了自己彷如行屍走肉的身上，他感覺到了痛楚，感覺到了心痛，感覺到了自己對自己那徹徹底底的失望。

    他很混亂，腦子就像是要炸開了一般讓他覺得痛不欲生，周身氣機如無頭蒼蠅般不受控製在體內亂竄了起來，可他仍是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姚冰像是察覺到了什，走上前去就要動手，上官元塵卻是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姚冰退了回來，再看向劉邕，卻見他嘴角已是湧現一抹血痕，頓時心一驚，這是要走火入魔的征兆，足可見剛剛上官元塵那一番話對劉邕影響是有多大。難怪上官元塵不讓自己動手試探，此時劉邕的狀態，要是自己真氣一旦接觸隻怕是真的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不知不覺已是玄月當空，月朗自然星稀，上官元塵抬頭看了看分外明亮的月空，不知道在想什。良久才回頭看了眼劉邕，就見後者原本略顯渾濁的瞳孔愈發顯得明亮了幾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事實上他也沒想到自己一番話會對劉邕產生這大的影響，甚至讓其連體內氣機都險些控製不住有暴走的趨勢。可想想後者那提線木偶般的荒誕人生，又怎能不讓心生觸動？

    突然，劉邕的手動了，他緩緩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目光中隱隱比之前多了些光彩，他看著上官元塵:“所以你憑什以為他們為我做出的犧牲不足以換來我對這個天下的恨？”

    上官元塵看著他極具侵虐性的目光，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說道:“你要如何，是你的事。如果你不願意，現在就可以走，我絕不攔著。我不是連濤，在乎個什劉氏正統，在我這，你一直都不是什不可替代之人。之所以救你，隻是因為感念先帝的一份恩情，而不是想要拿你做什自以為名正言順的事情。”

    說著，輕蔑的看著劉邕語氣平淡道:“穆王殿下，相信我，除了連濤，在任何人眼，你的存在，都遠沒有你以為的那重要。”

    劉邕站起身來，走出涼亭，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