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怨

類別:未分類 作者:滿堂瓔 本章:啞怨

    厚厚的帷幔虛虛掩著,賬後延出一聲又一聲沉重的歎息,牆角的金蟾爐緩緩上揚著淡淡的梨香煙華斜斜倚在炕上,一聲又一聲的歎息,手絹兒濡的精濕,她身上穿月白緞秀金蓮長旗袍,旗袍垂直腳踝下擺一蕩一蕩舔舐著嫩蓮藕色的肌理,煙華從王家嫁到了張公館也有六年了,他的丈夫亭軒是一個留洋回來的矜貴人兒,現在在昭陽銀行做經理,她那丈夫身長八尺,頭發粗而茂密,兩條劍眉趴在臉上,鼻子也是挺拔高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稍有點兒跛,張公館對此緘口不言,隻說是從娘胎帶出來的,煙華心存著疑惑,奈何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因此隻能裝作他男人是好天生好模樣,好家室,好悟性,被上天嫉妒偏不肯給人個圓滿。

    那張原本蘋果肉般白的臉上愈發紅了,兩隻眼睛兔子似的,如紅寶石正在水發出瑩光。煙華的心苦,但是她的苦都是不能道與外人說的,隻因說了也沒人信,想當初她從一個破落的世家門第嫁到顯赫的張公館,誰人不道她一聲好福氣,她的嫡長姊和嫡母氣的直發楞,那又怎樣?任憑你那嫡女上了洋學堂,放了腳,這張家的公子還不是看不上,煙氣緩緩上升,煙華的思緒飄到了初見亭軒的那一日。

    天是如藍綢子般一塵不染,不,比藍綢子晶亮的多,白雪虛虛掩著紅梅,紅梅的斜枝堪堪掠過牆麵,她的長姊王幼安穿著新式羊呢黑色大衣,麵旋轉的白絨線長裙,頭上新做的新式鬈發,理發師說是什法國沙龍。煙華並沒有上過洋學堂,因此並不聽得懂,她那一點可憐的知識都是她可憐的姨娘在深夜的煤油燈下傳授給她的,她可憐的姨娘哇,那個破敗的米店的女兒,被狠心的父兄綁著塞進小轎兒,進了王宅的側門。十多年來,每天剛剛雞鳴就要侯在主母院子前侍候著,申時才能回來,夏天汗水淋濕鬢發,冬天凜冽的寒風吹進過於寬鬆的棉衣,該是怎樣的難耐?姨娘的丈夫在最開始時也是寵過她一陣兒的。大抵男人的本性便是涼薄,姨娘剛剛聲下她來就置了新一房的姨娘,每每見了她的親姨娘,便要囑咐她少吃,嫌棄了她的臃腫,煙華時常想,她母親生下她來,她大抵是個災星,不然何以遲遲恢複不了身段?沒了他那便宜父親的寵愛?那個枉讀了多年聖賢書的男人,想想也真是可恨,古賢人讚賞的品質沒有沾得一點氣息,唾棄的劣行倒學了個十成十,不然何以不知女子生育之艱辛?隻懂得以貌取人?何以不照照銅鏡?自比潘安,何如?更別說後來還抽上大煙。

    那樣困苦可憐的母親喲,在這樣悲痛的境遇下,也要把她培育的知書達理,她的母親常常操著黃鶯般的嗓音說:“我的好孩子,娘不要你嫁什乘龍快婿,娘就圖你個平平安安,做個好女人。”可是什是好女人呢?煙華在心偷偷的問。娘是個好女人,可是爹並不歡喜他。張公館這一門親事本是要說與長姊王幼安的親表姊段玉芙的,奈何玉芙早已心有所屬,是他教會學校隔一條街的一位音樂家的公子,門當戶對,偏兩個孩子也看的對眼,嫡母的親姊許是覺得肥水不流外人田,轉了個彎回了做媒的夫人,這才落了王家來,這王家的光景如今是越發落寞了,更不要提自分了房,她那花天酒地,抽大煙的父親歡喜不用報賬,更是把錢花得沒邊兒,因此從外看偌大一個王宅,誰人知麵隻怕已經被隱形的蟻蟲蛀空?其實當天煙華本不用出席,他那長姊平日期辱她慣了,硬要把她拉來做陪襯,幼安的眉眼長得極豔麗,唇更是如朱血般嫣紅,一口小白牙,又白又齊,一顰一笑皆是動人心魄,又加上近幾年上了洋學堂,頗習得了幾分社交的技巧,說起話來一把小刷子似的,刷的人心癢,而煙華單有一張含糖麵,兩隻月牙般的眼睛,更沒有什社交技巧,是以平日幼安總是拿煙華做綠葉陪襯,彰顯她的嬌嫩芳華。

    煙華還記得那一天亭軒穿著黑色的燕尾服,前麵一隻口袋夾著玫瑰花,烏黑油亮的發向後梳,挺拔而儒雅,幼安一見亭軒的麵龐就羞澀的低下頭,轉動眼珠,唇角微微一勾,飯桌上更是表現的十二分得體,眼睛亮閃閃,含羞帶怯。煙華在幼安的身旁低著頭,一語未發,誰料到這張亭軒在國外時被活潑大膽的女孩子欺騙了感情,此時正見不得太過嬌俏機靈的女子,陰差陽錯倒看上了煙華。

    媒人再來時幼安隻俯在那嫡母懷嗚嗚的哭,隨後便衝到煙華的屋子給了她兩巴掌,大罵她妖媚子,不要臉,竟學那娼婦德行。而煙華隻是捂著麵龐發愣,怎會呢?整個席麵明明自己隻是安然的就坐,煙華的性子向來是有些自卑的,心中當下隻覺得驚惶,訝然,並無一絲甜蜜的影子。

    嫡母王夫人向來是對她們這些庶出的小姐少爺不聞不問,心想著若是自己女兒攀不上好的,便也不能便宜了他們這些小妖精,哄了幼安走後也把此事撂下不提。

    當時的煙華隻疑是否是天公作美,定下心給她一份好姻緣,王家是世代經營藥材,大清朝還在時更是直接給朝廷供貨,得了個禦用的名聲,大清朝亡了以後,西醫的藥館子在中國的土地上紮了根,王家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了,按理說王家這多年的大族怎著也得有點家底吧?別說,一提到這事兒吧,這煙華的爹王少卿,王文甫就直捶胸脯,當年八國聯軍突然挺進BJ城,雖然提早得了消息,也移了一批金銀細軟,可是積年的家業怎也沒可能瞬間轉移,這辛醜條約一簽,王家人帶著祖宗排位回來一看,這些洋鬼子跟幾輩子沒見過好東西一樣,這帶不走的琺琅瓶青花瓷全都在庫房被砸了個七零八落,院兒的西邊兒更是一把火燒的焦黑,加上分家後王文甫抽大煙,這個家雖然在外是金玉砌地,翡石為牆,內?哼,就是蛤蟆吞石獅子——硬撐,就在煙華以為這婚事如塵埃散去後,王文甫就被投進了大獄,因為賣給人家的一批藥材,途中為了省錢沒請彪,被水淹了。人家那邊就把王文甫給告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王家的大少爺剛娶了一個新媳婦兒,這新媳婦兒吧,也是留洋回來的,吵著鬧著要住小洋樓,這大少爺是個軸脾氣,要死要活,揚言非此女不嫁。因此隻好拿出款項買了一個現成的房子,家一時還真拿不出一大筆保釋費和賠償金。

    這一天張公館請媒人上王宅,言外話意中點明了,隻要王夫人準許煙華和亭軒相看,張公館就會幫忙中轉,煙華和亭軒再見麵是在一個公園,石橋穿過風撫的湖麵,亭軒畢竟是留洋洋歸國,完全一板一眼的傳統的相看,終究覺得束縛,於是便約定了這個僻靜幽嫻的公園,陰慘慘的天空直直的映著蒼涼的景象,石廊的寒氣仿佛要飄入人的骨骼,波麵麟麟皺起,泛起無神的寒光,亭軒站在她旁邊,煙華並不看他,但她知道他今天並沒有穿西式的服裝,他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棉長袍,她的胸膛正在敲著京劇大鼓,煙華的手紐絞在身前,她不曉得為什在這陰冷的天氣,她的臉頰會直發燙,也許這是姨娘教她的女子當羞澀,隻見亭軒慢慢湊近煙華,待到快要湊到她的耳尖之時,煙華悄悄往後退了一步,貝齒輕咬玫唇,玫唇泛出白來:“我……”隻發出一個音節,煙華就轉過身去,剛剛她話時噴出了白汽,煙華的臉漲得更紅了,許氏這嬌口中吐出的白汽使她羞澀,許是亭軒,她並不能明白這是為什,這樣的臊熱,天曉的,此刻的她並不歡喜張亭軒,她隻與他匆匆見過麵,並不十分熟稔,她深知自己心的京劇大鼓並不是為著愛戀,她局促著,她腦海映出幼安的臉,想她的嬌俏,想她黃鸝般的嗓音,她並不知曉如何才能將心麵的大鼓停下來。

    “你似乎很是怕我。”亭軒在煙華後麵踱著步,他在國外待了許多年,外國的女子向來是有些放浪的,勾眉挑眼,不給人以距離感,他就曾被這親熱的假象誘騙,在清冷的石磚街上,磅的大雨,捧著破碎的心,頹然的落著淚,從那時起,他就發過誓,再也不願意讓眸再住進一絲熱烈的倩影。

    煙華的嬌羞退避使他覺得新奇,也給了他探究的欲望,陰差陽錯,這波濤洶湧無可抑製的嬌羞,卻符合了人種族所需要的探求欲望。

    煙華依舊咬著唇,依舊轉著身,不說話,卻輕輕地搖搖頭。

    “你怕我。”亭軒的話音帶了篤定。

    “不,我隻是,我隻是……”怕嗎?心卻是有些驚慌的。但那驚慌並不等於直接的恐懼,她在心歎了口氣,她想隻是沒有人教她如何應對這樣的場景罷了。

    “我,我隻問你一句話。”亭軒又向前一步,嘴角的話語輕盈了,如同秘密濛濛的梅子黃時雨,帶著撩人的鉤索。

    煙華不說話,隻是點點頭。

    “我可曾欺侮過你?”

    煙華搖頭,這不過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麵,何談欺侮之言呢?

    “那是我上次見麵時舉止輕浮,嚇到了你?不,你要相信,我隻是沾染了些許的西洋氣息,並不存什惡毒的心思。”亭軒邊說邊步至煙華麵前。

    “你不要害怕我,我知我現在這樣冒然說歡喜你,讓你覺得輕浮,或許你不相信,一見鍾情,不,我也覺得有一些飄渺,我……我……”亭軒的語氣也急促起來,如急雨敲擊傘蓋,他想要摟住煙華的肩膀卻又收回手,把手掌握成拳頭,這不是在西洋。

    “請給我一個與你相識的機會。”亭軒的聲音竟變得如蚊蚋一般。

    “好”煙華點點頭,她從未見過男子擁有紅色的耳尖,誠然,她是愛看一些畫本的,也曾暗想過才子佳人的典故,可是若是典故置於真實世界,她是萬萬不敢妄想的,不過,即使是相看不成,但張公子也算是救了父親,又是那樣的家世,又是那樣淵博學識,交個朋友也應是許可的吧。她這樣想。

    “你……你……妹妹可冷嗎?”亭軒的目光移到煙華紐絞著的小手,此刻已是凍得通紅,也對,她並不有幼安一般的皮毛圍手。

    “冷也沒法子呀,這BJ的寒天素來是冷的。”煙華的聲音小小的,如同水中的波紋。

    “若妹妹信得過我,從公園的側門出去有一茶樓,名為福雀樓,樓內是向來為我們家留有包廂的。”

    “如此甚好了。”煙華本身就俱寒,聞言自是不推卻。

    隻見二人轉過一個廊亭,亭軒的眼皮略略一抬,不禁喜笑顏開,更是笑出聲來。

    “怎地了“煙華不解。

    “妹妹你看。”亭軒虛虛一指,清潤的聲音傳來:“這真是讓人不解,我簡直要起疑心。我與妹妹莫不是有著前世的緣分,你瞧那廊亭寫的是什?”

    煙華隨指看去,隻見廊亭牌匾上赫然三個大字——軒華亭。

    紅暈再次爬上麵頰,煙華思了一思,眼波流轉,唇齒輕啟,然哥哥終是叫不出口,隻略略吐出:“莫要玩笑。”

    “什玩笑?我們中國人素愛講巧,如今雖是到民國,理卻不能移,移我看此處不是一巧?”亭軒抱臂,笑意直入心底。

    見煙華又要轉身,亭軒隻好收了話頭。

    二人踏入福雀樓前,隻聽樓內人聲鼎沸,喝彩之聲迭起,詢問小廝才知原來是從HD來了個走梆子的,在福雀樓內連演半月,今日恰巧第三日。

    “好好好,妹妹瞧,一來就趕上了大戲,當真有幸。”亭軒忙攙著的煙華往走。

    不進去還好,一進樓內,各位賓客皆是非富即貴,珍珠翡翠熠熠生輝,金墜子、金項鏈在西洋燈的照耀下,越發顯得人如脂玉一般,煙華不由自主的去瞧諸位貴婦人小姐的腳,那些貴婦人和小姐個兒個兒狐裘裹身,踩著小羊皮卷絨高跟鞋,果真沒有一個小腳。

    行至包廂,夥計把菜單子躬身一遞,一路說著吉祥話。亭軒把菜單子推遞至煙華前,煙華隨識得字,因沒有上學堂,終究識得不多,當時小女兒心起,也不願意漏怯,便指著龍井隨口說:“便是龍井吧。”亭軒頷首即言:“我與王小姐一致。”

    煙華聞言,臉龐又是一紅,依舊糯糯開口:“公子從西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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