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沒被我媽懷上的時候，在我媽還沒認識我爸的時候，在我爸還正上學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無數個兒子。

    上學前，村北頭掄著錘子打鐵的李鐵匠是他兒子，他說李鐵匠敲打過他的夢想。上學後，學校挺著肚腩轉悠的杜校長又成了他二兒子，他說杜校長眩暈過他的思想。日子一天天過去，兒子也隨之多起來。

    我爸成天把這個兒子那個兒子掛在嘴邊，關心他們有沒有事兒幹，吃飯多不多。用他的話說就是：閑得慌？吃飽了撐的？我作為他真正的兒子，他反而很少掛在嘴邊。不過，這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是我的幸運吧。

    仔細想想，確實，我很幸運。我爸說懷上我純屬意外，作為一位藝術家，有孩子是件很可悲的事兒。我和我爸想的完全相反，我覺得有一位藝術家父親，才是很可悲的事兒，姑且算他是藝術家的話。

    他成天在口頭上念叨那多兒子，我就問他有沒有誰能不當他兒子。我爸說：“除去你爺你奶你伯你娘，就隻剩下趙遙了。”

    趙遙何許人也？竟然能入我爸的法眼。說出來可能要讓您失望了，趙遙，是我爸的美術老師，也算師父。其實算什都好，反正現在，他算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必不可缺的人。

    我爸生在鹿泉，挨著SJZ，後來被並入SJZ，成為一個區。

    真說起來，得從我姥姥說起。我姥姥年輕時，支持偉大領袖，擁護黨的號召。她義無反顧加入新四軍，一路打到獲鹿縣，也就是鹿泉前身。在那兒，她遇到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並與其結婚。政委很通情達理，讓她定居下來。

    都說人越窮就越生孩子，越生孩子就越窮。我姥姥生了六男二女，讓我有六個爺爺和兩個老姑，也算是用實踐證明了這句話的真實性。甭說我姥姥，就是我爺爺這一代，也一直在SJZ生活。而我們家族，似乎也隻能盤踞在河北。

    直到我爸出生之後的第十五個年頭，這一舊例才徹底被他打破。

    我爸十五歲那年，我爺爺奶奶都還很年輕，村口那棵百年老樹依舊堅挺，依舊枝繁葉茂。最重要的是，那一年，我爸十五歲，獨自定居在山西。

    別人上學去搞學術，他上學偷摸搞美術。在鄰村兒，他遇到一位來這兒旅遊的國畫大師。當那位名為“趙遙”的國畫大師，當著我爸的麵，把自己的畫作賣出了一個不小的數字後，我爸當即決定要拜師學藝。

    起初，趙遙說什也不肯收我爸，後來實在被磨得沒耐心了，就打算整些法子，讓我爸知難而退。

    “你要是能在兩個鍾頭內，把這幅畫臨摹完，我就收你為徒。”趙遙將自己的一幅作品和白紙、筆墨擺在我爸麵前。

    當時圍觀的人，上有八十八歲的，下有八歲的。如果我爸失敗，他不僅沒機會拜師，還會在眾人麵前丟掉麵子，很難堪。

    有人勸我爸放棄，說：“看看得了，沒必要真學。”有人嘲諷我爸，笑著說些難聽的話。還有人一言不發，默默地注視著。

    我說過我算幸運，我爸更是幸運。那幅作品，是他師父，不對，那時候還不是他師父，是趙遙經常畫的一幅，頗有些批發產品的意味。我爸跟著觀摩許久，加之有點天賦，私下也拚命練習，所以心穩手穩，不到一個小時就畫得差不多了。

    先前沉默的人，大部分都默默地點點頭，也有一小撮帶頭起哄，讓趙遙收下我爸。那群原本不看好我爸的，跟著鼓起掌來。鼓掌是尊重，沒錯，可還有人改口說早就看好我爸，充當馬後炮。

    趙遙自己定的規則，還有這多人見證，他想接著混下去，就不能不收我爸，於是理所當然成為我爸的師父。

    我爸跟著他師父趙遙私奔到山西，那時候坐火車不用身份證。不過最終還是被我爺爺奶奶找到了。一直到他沒考上學，就去打工，攢夠錢買車票再去山西，再找他師父。

    但是他師父根本不搭理他。那個時候他師父剛結婚，我爸一個小孩，讓他師娘鬧誤會了還。但是我爸還是騙他師父。我爺爺奶奶說，我爸騙他師父說，我爺爺奶奶不要他了。我爸說我爺爺奶奶說得不對，他騙他師父說，我爺爺奶奶同意他去山西。但凡是個正常人，應該也不會相信這小孩兒的話。我覺得他師父肯定也沒信，隻是不想沒事兒找事兒，或者說懶得去聯係我爺爺奶奶，那時候打電話還是比較稀奇的事兒，主要靠寫信。

    我爸的師父在當地開起個班，教美術。當時他塞給我爸一筆錢，讓我爸去買幾個包子饅頭什的，然後再買車票回家。知道我爸怎做的嗎？我爸是真喜歡畫畫，他買下一些畫畫用的紙啊筆啊顏料啊什的，第二天又去找他師父。但是，去晚了，他師父早就出門去培訓班兒交課去了。我爸哪知道他的培訓班兒在哪兒啊，隻能在家門口等。一等就是一天，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誰知道他師父又跑去喝酒了。

    他師父的老婆剛和他師父結婚沒多久，竟然就出軌了。是這樣的，我爸沒等到他師父，等到了他師娘。師娘領著一個男人，不是他師父，是我爸頭一回見的陌生男人。他師娘就領著那個男人進到家，看見我爸在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就問他怎沒回去，然後看到我爸身旁的美術用具，便猜到原因是何。

    她沒趕我爸走，那個男人也沒有趕我爸走，當然也沒說讓我爸進門。我爸是自己進去的，他拿著畫板顏料什的。進去之後，他就看見那個男人親他師娘，接著他師娘要有些行動，又擔心他師父突然回來，於是命令我爸去門口放風。

    我爸放下畫板和顏料，就走出門。他也不傻，知道這是在幹什。

    那時候，樓房還不貴，我爸的師父家出了些錢，給買下這棟樓房的三樓一戶。我也是聽我爸說，三樓是最好的樓層，不太高，不用費勁爬樓梯，也不太低，不用受潮氣。

    言歸正傳。我爸就盯梢我師父唄，在門口待著沒一會兒，他就聽見屋子麵傳來他師娘的叫聲。那時候房子隔音不好，門還沒關上，虛掩出一條縫。又過了一會兒，我爸聽見有人上來，趕緊就去看。是一個大嬸，不是他師父。第二回，也不是，第三回，也不是，第四回，終於是了。我爸剛看見他師父那個標誌性的反著光的大光頭，就趕緊往回跑。

    他一把推開房門，客廳沒人，又跑，循著聲音跑到臥室。一開門，那男的嚇得趕緊拿東西遮住自己老二，他師娘也一樣，罵上我爸幾句，嫌我爸不會提前敲門。我爸也沒管這多，焦急地說他師父回來了。那男的就趕緊穿上褲子，拿著衣服，也顧不上穿，就爬窗戶溜走了。

    這時候，我爸的師父趙遙，已經走到客廳。他師父在叫著“薛寶”。“薛寶”就是我爸的師娘的名字。師娘趕緊讓我爸去拖延時間，畢竟還要藏那男人留下來的東西和穿上衣服，哪有人在家不穿衣服的，起碼得穿兩件不是。然後，我爸就去了。

    我爸比我聰明很多，他走之前還偷瞟了幾眼師娘，師娘隻顧慌慌張地穿衣服，也顧不上管我爸。

    沒幾秒，我爸跑到客廳。他師父醉醺醺的，臉蛋子比猴屁股還紅，看到我爸了也沒認出來，還和我爸稱兄道弟，要敬我爸一杯。但是，他師父找不到酒啊，就一直催：“服務員，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