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件事真正老謀深算的是皇帝。耶律隆緒雖然不幹預後宮，而且隨著年紀老邁，身體虛弱，對朝政都漸漸懶怠了，可是他並不糊塗，對關鍵大事一直牢牢掌控。目前重中之重的大事，就是保護太子將來順利繼承大統。太子是國之根本，太子妃的選擇不是一個女孩的命運，而是直接影響契丹的未來。

    像所有帝王一樣，隆緒當然想長命百歲，但他很清楚，年近花甲，身體有病，自己隨時都會駕鶴西去。之所以超前提早為太子定親成親，就是害怕夜長夢多。如果自己不插手，這個太子妃必定選出皇後的人，菩薩哥就會朝著女主專權再前進一步。對於這位表妹皇後，這個十三歲就入宮陪伴自己走過了近三十年的風風雨雨的女人，他不乏眷念，也對她的家族和她在後宮的勢力有所顧忌。他可以忍受這個女人作為韓德讓的外甥女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回憶，姑息她的野心和擅權，讓她做“齊皇後”，同意她把自己的生辰法定為“順節”，默許她用宮闈司對外發布“教旨”幹預朝政，可是他絕不能允許兒子變成傀儡皇帝，不能造就第二個承太後，讓自己的命運在下一代重演。而菩薩哥一直在刻意模仿她的姑姑兼婆婆，想要複製她的野心早已路人皆知。

    皇帝原本希望被選上的是蕭撻，可是既然了讓太子自己選，他就不能多什。他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外孫女，而是心疼她，害怕她會重蹈她的外祖母蕭婉的覆轍。因為想要在宮中立足，單靠皇帝的寵愛遠遠不夠，而三姖正是缺少背後的強大靠山。蕭繼遠死了快十年了，齊國長公主雖然疼這個孫女，但已年過六十，來日無多。她的父母蕭紹宗和燕哥公主都是能力有限的老實人，靠他們根本保護不了三姖穩坐中宮。

    蕭芸和蕭撻的競選，實際是皇後和元妃的較量。對於這兩個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的明爭暗鬥，皇帝一直都在遠遠觀望。皇後的野心令他不安，他要用別的力量進行牽製，落入法眼的是元妃的兄弟們。皇帝不是不曾擔心元妃的野心，可是隻能兩害相較取其輕。蕭孝穆五兄弟出身高貴，家道中落，勢力新起，在朝中沒有深厚根基，不會對未來皇權構成壓倒性威脅。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沒有看錯的話，蕭孝穆深沉幹練質樸可靠，既是棟梁之材又會忠心耿耿，不但不會背叛皇帝，還會以他的能力遏製其他任何人的野心。這些年隆緒不動聲色地讓蕭孝穆積累軍功政績，順水推舟地提拔重用。這位沙場出身的大舅哥現在已經被封為燕王，五年前就接替病故的耶律製心做了南京留守。他的弟弟們也水漲船高，二弟蕭孝先做到了東京留守，五弟蕭孝忠做到北府宰相。隨著孝穆兄弟勢力的崛起，中宮的勢頭受到壓製，但平不可能一邊倒，紈成性一無所成的國舅蕭浞卜掛了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虛銜，精明能幹的皇後養子蕭匹敵接掌禦林軍兵權做了殿前都點檢，北樞密蕭普古也是皇後所薦之人。皇帝雖是四兩撥千斤，然這個布局的形成過程中充滿了硝煙和血腥。

    這些事對麵前這個年輕美人是不清也沒必要的。身為皇帝，身邊圍繞著數不清的女人、大臣、侍者，不停地阿諛奉承順顏承歡，但他的內心卻時時充滿孤獨寂寞。

    用膳的地方就在寢殿旁邊的東偏殿，一走進去就聞到淡淡的清香，屋的花架上擺著各色應時的鮮花，最多的是五顏六色的秋菊。一張雕花紅木螺鈿圓桌上擺滿了各種色香味俱全的茶點。兩人坐下，王繼恩立即上來倒茶，不緊不慢喜眉笑眼地道：

    “皇上萬安，娘娘金安。今兒個皇上氣色真好，早膳可要多用些個。這茶是南朝最好的貢茶散芽，加了今秋的茉莉花心兒，煮茶的水是今還沒亮就讓一百名宮娥采集花瓣上的露珠兒得來的。這些點心都是按皇上平時的喜好剛剛做好的，隻這一黃一白兩色的籠包是新鮮物兒，是用早上新送來的延芳澱的湖蟹現剝了蟹黃蟹肉做的餡。皇上、娘娘試試鮮，從今往後螃蟹是越來越肥，越來越鮮，可以一直吃到入冬，再往後雖然也有，就沒有這好的味道了。”

    隆緒撇開那些煩亂思緒，恢複了早上的好心情，笑道：

    “恩子，你越來話越多了，難得每都能花樣翻新。”

    “不是奴才的話花樣翻新，是每禦廚房都用心伺候，變著法子應景出新。”

    隆緒感歎道：

    “日子過得好快，又到菊黃蟹肥的中秋。古詩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朕又老了一歲。”

    王繼恩心翼翼夾了一隻熱騰騰皮薄得透明的包子放到皇帝麵前的碟子，接口道：

    “這是唐朝劉禹錫的《秋詞》，下一句是‘我言秋日勝春朝’。境由心生，皇上正當盛年，正是春光無限呢。”

    何美人看了王繼恩一眼，想不到這個得寵的大太監肚子還有些墨水。撅起嘴對皇帝嬌嗔道：

    “皇上一早起來就老啊老的，皇上怕老，應該是我們這些奴婢才怕。奴婢一過三十歲，怕是就要被皇上嫌棄了。”

    隆緒被二人逗得哈哈大笑，皺紋舒展滿麵紅光，一邊用牙筷夾了個包子放到美人麵前，一邊道：

    “到你三十歲還有十幾年呢，朕那時七老八十了，還會嫌棄你？來，嚐個蟹黃包，沾著薑醋汁，先吸了汁兒再吃，才品得出味道。”

    “皇上，北樞密來了。”

    隆緒正將一個雪白的蟹肉包放進嘴，砸吧著那特鮮的美味，就聽見殿外伺候的內侍大聲報告。一怔之下，半個包子滑落肚中，噎得他連喝了好幾口茶才順下去。太平年代四境宴然，普通邊患樞密院就處理了，要是沒有特別重要的軍事大事北樞密不會親自冒失闖來，也不會不管自己正在用膳就急急通報。隆緒放下筷子，向何美人揮揮手讓她離開，對外麵道：

    “什事？急急火火的，讓他進來。”

    “皇上，出大事了，東京鬧兵變了！”

    北樞密蕭普古一進來就道，然後才躬身施禮。耶律隆緒皺起了眉頭。他本來以為是南朝毀約大舉進攻，或是北邊蠻族大規模反叛，沒想到是東京兵變。蕭普古今年四十四歲，蕭合卓死後接任北院樞密使已經五年了。五年中下無事，是個太平宰相。他飽讀詩書見解不凡，在契丹人中是個博學多才文武兼備的人，很得隆緒的欣賞，沒想到遇到一點事情就驚慌失措亂了方寸，真讓人有些失望。隆緒故作輕鬆地：

    “兵變？什人兵變？蕭孝先在幹什？你坐下慢慢，用過早膳了嗎？要不要先吃些點心？恩子，給北樞密上茶。”

    “皇上，臣哪有心思吃飯，半夜就被人提落起來，在樞密院忙到這會兒，剛把情況弄清楚些就趕來稟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