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紅塵
還有三分鍾,飛機即將起飛。萋萋坐在靠窗的位子,舷窗遮陽板已經打開,午後豔陽破窗而入,一束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臉上。她覺得微微刺目,背靠座椅,閉上眼睛。
這時,機艙門口人影一閃,走進來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頭等艙內的寥寥幾位旅客不約而同看向那個翩然而至的男人——登機口已經關閉,飛機即將起飛,姍姍來遲,卻還能順利踏上飛機,自然格外引人矚目。
萋萋閉著眼睛,什也沒有看見,連腦海也是寂靜的,什也沒有想,仿佛一切都被放空。這一刻,時間、空間、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什也感覺不到,隻是純然閉眼沉入空寂的世界。
而那人泰然自若,對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恍然未覺,腳步隻頓了一下,抬眼看過來,轉瞬視線已經定在了一個地方,再次踏步而來。
空服務的聲音響起,例行提醒乘客係好安全帶、關閉電子設備。直到一雙手拉起安全帶小心翼翼地扣在她身上,萋萋放空的神思才回來,卻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
她的臉迎著陽光,籠罩在淡金色的光華,映得一張臉晶瑩如玉,肌膚白得透明而耀目,仍舊令他轉不開眼睛。他靜靜地看著麵前的這張臉,她長長的眼睫毛密密匝匝地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線陰影,像許多次她在他身邊睡著了一樣。有很多個晚上,她就是這樣閉眼安睡在他身邊,他悠然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張臉,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如果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此刻意識清醒,他幾乎錯覺她仍然睡著了。
他就這樣俯身看了她半晌,終於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觸摸她的眼睫毛,沿著她眼下的那一線陰影緩緩劃過。細長的睫毛柔柔地撫弄他的指尖,像蝴蝶的羽翼劃過心間,麻麻癢癢的觸感自指尖最敏感的那一點上蔓延波動,他的心也跟著輕微地顫動,那傳遍全身上下。
“先生,飛機即將起飛,請您入座。”不知何時,空服員已來到他身邊,微笑提醒。
他收回手,輕輕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這是姚季第二次和萋萋一起從北京飛往上海。隔了中途的這一段時光,那時激動的心情早已遠離,隻有平靜,如同那場最後寂靜無聲的婚禮。如今,他坐在她身邊,再次想起平安夜那天他們的婚禮,閃現在腦海的卻隻剩下她穿著婚紗的樣子,長發披散,不染鉛華。那張夏美茹隨意抓拍下的照片此時此刻就在他的手機,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不需要再看,那樣的她就清清楚楚地閃現在他眼前。
整個飛行時間,萋萋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姚季向空服員要了一塊毯子給她蓋上,卻知道她從頭至尾都沒有睡著過。她閉眼,他也不說話,這段旅途在靜默中到達目的地。
飛機著陸後,他俯身揭開她身上的毯子。在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她睜開眼睛。他不經意間抬頭就對上了她的視線,那雙漆黑的眼眸沉靜如深潭水,那能把人吸進去。他怔了一下。
萋萋的聲音響起:“你還恨他嗎?”
她望著他,卻像是透過他在看向更遠的地方。她的眼沒有露出任何感情,連麵色都隻是沉靜木然,可是姚季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問出這句話時她心底深切的哀痛。
他心一痛,說:“萋萋,我早就不恨他了。”
其實萋萋知道,那天和他一起從醫院回去後她就知道了。原來他和她如此相似,冥冥中,命運早已讓他們走在了同一條路上。所以到了這時候,她還是要問他,她隻能要他給她一個答案。
萋萋的眼淚流了下來,直到這一刻,自從接到那個電話就深深壓在心頭的害怕和惶恐才鋪天蓋地狂湧而出:“那他也會死嗎?”
人當然是會死的,這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命運。
他卻毫不猶豫地鎮定回答她:“萋萋,他還活著。”
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淚。眼淚是溫熱的,他的手指也是溫熱的,萋萋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他手指的溫度。他越抹,她的眼淚流得越多,到最後他隻能用襯衣袖子擦去她滿臉的淚水,然後牽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他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萋萋,他還活著。”
萋萋是被他從座椅上拉起來的。不久之前,她還說過自己不懦弱,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至少這多年她讓外人看見的那個溫萋萋是驕傲的,強大的,不會依賴任何男人。可是到了這時候,她卻本能地抓緊他的手,尋找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
姚季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機艙,像那天晚上她陪在他身邊牽著他的手一樣。如今生命輪回,時光倒流,他能做的也隻是陪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
走下飛機之時,萋萋站在舷梯上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頭頂的這一片天空還是多年之前那一片天空,然而這多年,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這樣回來。
夏美茹呆呆地坐在急救室門口,看見姚季牽著萋萋的手走過來,叫了一聲:“萋萋……”卻怔怔地流下眼淚。
萋萋接到的那通來自溫以澤秘書的電話,隻告訴她,溫總在股東會議上暈倒,被緊急送醫。此刻,看見母親的眼淚,萋萋恍然地想起,母親也是公司股東之一,昨天得到會議消息,執意提前回到上海參加此次會議。
萋萋不知道這個股東會議是關於什,是否有那重要。她從未關心過父親的事業,甚至是厭惡的。自從她有記憶以來,溫以澤就被工作纏身,整日忙忙碌碌。小時候,她討厭工作奪走了她的爸爸,讓他經常不在家。在父母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中,她也曾經想過,如果爸爸經常在家陪著她和媽媽,他們也許就不會這樣吵架。後來,那個家破碎了,她沒有了家。她恨那個男人拋棄了她和母親,也討厭他身邊環繞不去的女人,再也不和他親近,學會了與他對立和爭吵,越來越叛逆。但凡是關於他的,她統統都厭惡,於是逐漸遠離他。而他也在男人的世界肆意征伐,越來越成功,也越來越是個商人。再後來,她厭惡他一身的商業氣息,庸俗而陌生。那個意氣風華、衣冠楚楚的男人隻是一個追逐利益的商人,再也不像是她的爸爸。
而此時此刻,她站在這,隻是因為他在麵。
她看向給她打電話的秘書:“股東會議上發生了什事?”
“因為部分股東對溫總近來在國外的投資項目有意義,溫總臨時召開股東會議,讓股東投票表決……”這位跟了溫以澤多年的老秘書的回答條理清晰,鎮定而專業地陳述,然而說到這戛然而止,隻有開頭而無後續。他伸手扶了扶眼鏡,視線看向夏美茹,顯然下麵的話與她有關,即便多年訓練有素,他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萋萋也看向自己的母親。
半晌後,夏美茹才喃喃地說:“……我沒想做什的,就是要氣氣他……他憑什以為我總是會投他一票?這多年,他什時候管過我……股票在我手,我想投誰一票就投給誰……”於是,她故意投給了他最大的反對者。
他以為她永遠都會站在他身邊,而她偏偏在眾人麵前以實際行動告訴他——她早已不屬於他。他難以置信,怒極攻心,一時氣得說不出來話,在她麵前倒下來。
在母親斷斷續續地訴說下,萋萋終於明白了過來,卻隻能沉默無言。
經過搶救後,溫以澤沒有醒過來,被轉向了重症監護室。萋萋在父親被推出急救室時,看過他一眼。那個男人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儀器管子,雙目緊閉,保養良好的麵容也布滿滄桑,仿佛一瞬間衰老了下來,再也不是她上回看見他時的樣子。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聽著病床滑輪轉動摩擦大理石地麵的聲音。那聲音不大,在空曠寂寥的急救室門口,卻格外響亮,一聲一聲震動,似有回聲,轟然不絕。
病床被推進了電梯。姚季緊了緊她的手,輕聲問:“萋萋,你要去看看嗎?”
萋萋沒有說話,直到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同樣站在原地怔怔望著病床消失在眼前的夏美茹忽然邁步朝前走去,步伐慌亂而匆忙。
姚季喊住她:“伯母,你去哪兒?”
“我去找醫生,這沒有,我就去國外找,他別想就這樣睡下去,他欠我的,我要他統統還給我……”夏美茹倉惶地說。
姚季看著她淒然的臉,一時說不出來話。
萋萋終於說:“媽,我去找醫生。”
最終他們一起去找醫生。醫生的回複謹慎而專業,在解釋說明了病人目前的身體狀態後,結果是待觀察後進一步治療。對於夏美茹一遍又一遍地追問,他會不會醒過來,什時候醒過來,仍舊隻是中肯地回答:“目前還不能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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