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馬婉來信

    常歲寧重創範陽軍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暫安了朝野人心。

    但這份暫安，僅是針對朝中對範陽軍的忌憚，以及對洛陽及河南道形勢的憂切。而嶺南及朔方節度使慘死禁宮門外所帶來的震蕩，並未能因此得到消解。

    任誰都能看出，在這份震蕩中，得益最大的無疑是益州榮王府。

    朝中上下一時間皆在緊急商議對策，以求盡量降低此事帶來的衝擊。

    天色將暗之際，魏叔易從門下省離開後，未曾就此離宮，而是去了甘露殿求見天子。

    殿中，魏叔易撩起官袍，執禮向天子跪拜而下，說明了來意與所請。

    聖冊帝臉上有著少見的意外之色，她看著那跪拜自薦的臣子，心緒幾經起落。

    良久，帝王才開口道：“魏卿當知，此去危險重重，更勝去歲出使東羅百倍餘……”

    魏叔易深深叩拜下去：“為陛下解憂，為大盛平亂，微臣責無旁貸。”

    殿內再次陷入寂靜當中。

    令肩負護佑疆土重責的武將，殞命於王權的爭鬥之中，這是動手者犯下的罪惡，亦是朝廷、天子，以及他這個臣子的重大過失。

    至於崔澔……聖人已決心借萬延泰之事對崔家下手。

    魏叔易未去接那披風，卻是駐足於宮牆下，看著腳下的宮道。

    而後，那聲音緩緩道：“如此，朕便將此事交予魏卿了。”

    天子設局邀各路武將入京以證忠心，可是待他們獻上忠心之後，朝廷卻沒有能力保全他們。

    魏叔易再叩一首。

    司宮台掌事便行禮恭送，待魏叔易走遠些，他複才抬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將圓未圓的玉盤，的確是個難得清亮的明月夜。

    “門下省如今所行之事，不外乎是替天子分憂，此事並不是非魏叔易不可。”魏叔易道：“不如北去，代朝廷請罪。”

    從前他曾堅定地認為，政治鬥爭無關對錯，但那一瞬間，當腦海中浮現朔方節度使的麵容時，他卻倏地動搖了。

    魏叔易彎身，將一朵半綻的青菊，靜靜放在了宮牆之下。

    魏叔易一人獨行，每過一道宮門，便有禁軍向他行禮。

    魏叔易：“是兒子自薦前往。”

    這是帝王的恩寵，亦是身份的象征。

    “可是宮中又出什事了？”見兒子身上官服未換，段氏急忙問。

    片刻，他微微抬首，看向屹立的宮牆。

    整個朝廷如一艘滿目瘡痍的巨船，風雨飄搖間，天子不甘心讓它就此沉沒，那，它唯一的結局隻能是不停地向岸邊衝撞，直至粉身碎骨。

    魏叔易：“如今門下省左右侍郎皆是天子心腹，已可代為理事。”

    而在這過程中，被卷入更多的，卻注定是天下無辜蒼生。

    甘露殿宮門外，司宮台掌事宦官向魏叔易行禮，恭敬地道：“時辰已晚，奴令人為魏相公備下了出宮的軟轎……”

    “有勞楊掌事，不必了。”魏叔易微微一笑，負手而去：“今夜無風，恰好賞月。”

    朝廷錯了，天子決策有誤，但是無人會去修正它，天子隻會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對上兒子少有的認真眼神，段氏一時間怔在當場，忽覺他哪變得不同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讓他們看到朝廷的誠意。”魏叔易道：“由我這般身份的文臣前去，方有可能消解他們的怒氣。”

    石磚上已不見血跡，一切在月色下顯得尤為靜謐，但魏叔易耳邊卻可聞搏殺聲，眼前可見曾飛濺的血光。

    鄭國公夫婦卻未眠，待聽聞下人通傳，說是郎君來了，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後，急忙披衣而起。

    不知過了多久，魏叔易方聽得上方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聲。

    段氏神情一驚：“要去北地？是因朔方節度使之死？”

    不多時，他退出甘露殿，轉身踏入了懸浮著琉璃燈火的夜色中。

    魏叔易抬手向父母施禮後，道：“兒子兩日後便需動身離京，趕赴關內道——”

    “可為何會是你！”段氏不可置信道：“聖人豈會讓你……”

    若運氣好的話，它可以帶著它的敵人同歸於盡。

    回到鄭國公府後，已是深夜。

    昨夜，忽聞禁宮外發生命案，魏叔易腦海中最先出現的念頭不是“壞了，要出大事了”，而是——錯了，朝廷終於還是犯下了難以彌補的過錯。

    那一刻，魏叔易心頭湧現的是從未有過的自省。

    “子顧，你瘋了！”段氏驚得險些靈魂出竅，舌頭卻打了個結：“你這是找得哪門子……我是說，你身為門下省左相，怎能在此關頭自請離京呢？”

    明月清輝，灑落在宮道之上，如覆上一層薄霜，為這夜色又添涼意。

    子顧深夜方歸，趕來此處，絕不會是為了請安……

    他慢慢意識到，長久以來，他自認為的清醒，實則是另一種自大與傲慢。

    關內道遠不如嶺南道那般地廣人稀，但前者因常年麵臨北狄的滋擾，肩負抵禦異族的重任，上下將士間便更加凝聚。

    鄭國公忐忑道：“子顧，你為一介文臣，而北地將士多凶悍，待朝廷又必將懷恨在心……”

    待跨過禁宮大門，等候在不遠處的長吉，抱著一件披風迎上前來。

    正因如此，朝廷對關內道軍權的處置，便不能向嶺南道那樣，擇選出一位新的節度使前去上任——朔方節度使慘死京中，朝廷卻迫不及待讓新任節度使前去把控兵權，這勢必會讓關內道軍心逆反。

    崔令安此時尚在與北狄交戰，若關內道再生兵亂，傾天大禍即在眼前。

    所以，他一定要去。

    魏叔易已向天子求得便宜行事之權，他打算親自護送朔方節度使屍骨北歸，親自向關內道將士賠罪，而後再從朔方節度使的部將中，擇選出有能力者接任節度使之位，不易關內道兵權，以此將震蕩降到最低。

    即便聖冊帝的確想過要借機收攏關內道兵權，卻也知道於時局而言，魏叔易的提議最為穩妥，經思索權衡之後，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

    “子顧……”段氏紅著眼睛，想說些勸阻的話，但見青年周身隱現的卻是甚少外露的文人風骨與決然之氣，她便根本說不出反對之言，隻能再次問：“你當真考慮清楚了嗎？此一去，怕是……”

    怕是要有去無回！

    魏叔易抬手深深揖下：“兒不孝。”

    這分量不能再重的三字，叫段氏頃刻間淚如雨下。

    段氏一直很清楚，她這個兒子雖有著異於常人的天資，但他自身所求卻是模糊淡漠。他立於這天地之間，卻並不曾紮根於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