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3章 夢遠
一整個夜裴液一句話沒講。
小貓坐在他的身邊。
等天亮起來時,船周圍的黑茫茫就變成白茫茫,大雨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歇,四下望去都完全瞧不見岸邊。
龍湖劍會在前些日子結束了,大多劍者們都已散去,但餘響還是不絕,許多聚攏而來的劍者依然自發地在岸畔比試,因而也就有許多人看熱鬧,鼓噪打氣。
有時候他們會打到湖心來,中三境能踩水的都稱得上是高手,裴液和小貓就並坐看一會兒。
其實可以進行的嚐試並沒有那多。
縱然少年是堅定地推進著他的決心,沒撞南牆就一直往前,撞了南牆也要推著南牆往前,但路肉眼可見地越來越狹窄,並且並不像能夠被推動的樣子。
神京一共才有多少蜃境相關的東西呢?
在前兩個嚐試中他就幾乎已經用光了。
幻樓早無門徑,魚嗣誠也已成一具枯骨,裴液挺想念年輕的老人,但明月宮也再進不去了。
整個神京八百都在徹底化為平凡,蒙在它上麵的那層凡人難見的靈幻被這場大雨洗去,裴液在麵對弈過鶴咎這樣的劍者,結識過洛微憂這樣的朋友,但如今都隔在兩界。
鮫珠粉失去了光澤,洛神花隻存在於夢中,連界標都隨著水主的融化而消隱了,你還有什辦法能夠進入靈境呢?
對於身在界外的少年而言,影響界內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在西庭心和那襲黑衣談判。
那本來也是他唯一能獲知女子安危的途徑。
那確實是一次非常有誘惑力的提議,裴液並不是全然沒有動心。
雍戟確實了解他相當之深,他對西庭和參星權並不貪戀,也沒有太固定的看法,有些情況下他會用它們去換某個人的性命——哪怕是個陌生人,另外一些情況下用一城做威脅他也不會放手。
友人是一個裴液會考慮的因素。
李西洲是他孤身離開奉懷之後,遇到的很重要的人之一,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會非常瘋狂地報複燕王府,舊事可懷恨,新仇須無情。
雍戟說她現在命懸一線。
從局勢上說,雍戟同時執有西庭心與觜星權也不是一件太難接受的事,因為他沒有仙人台封仙,效果還遠不上自己現在。隻要後麵殺了他,就能把一切再拿回來。
但裴液還是拒絕了。
正因雍戟以性命相脅的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內心的恐懼與膽怯,所以他忽然莫名覺得自己的讓步會是一種出賣。
……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女子無數次地跟他念過這句詩,她從來沒有做秦舞陽,所以他也不會。
如果荊軻真的被殺了,他就接著刺秦。
但這是他的一廂情願,已經兩天兩夜過去了,每一秒蜃境內的女子都可能死去……也可能已經死去。
這時他陷入四麵窮途的境地,但又不能有任何焦躁,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堅定地朝著蜃境推進。
“所有能夠進入蜃境的外界凡人,都必須和蜃境生靈有所勾連。”裴液合上手頭的書,望著不斷泛起毛刺的江麵,“所以在本質上,凡人就是無以單方麵進入蜃境的,那都是蜃境內生靈的接引……考慮到所有蜃境生靈同屬蜃龍,也可以認為是蜃境本身的接引。”
“但有一些不是接引。殺鱗吞食,也不會得到蜃境的排斥。”
“我想那是蜃龍死去的原因。”裴液輕輕叩著書本,“整個蜃境是沒有意誌的,它隻剩本能。”
“在正常情況下,界標承擔著接納凡人的職能,生效的本質是凡人與蜃境內部的勾連。所以當人們用別的方法完成這種勾連時,接引也就依然生效了。”裴液緩聲道,“這就是蜃境的本能。”
“但現在一切蜃境之物都已消失了。”黑貓道,它看向少年,“蜃境本身在消隱,你無法再和它完成勾連。這就是你前麵嚐試全都失敗的唯一原因。你那冒充雍戟的法子很巧妙,如果在幾天前多半能奏效。”
“幾天之前,我要進蜃境也未必需要這個法子。”
裴液赤足佩劍,盤腿坐在船頭上,雨洗淨他的劍鞘,又瀝過鬥笠打濕他的衣服和胸膛。
一人一貓安靜了一會兒,黑貓道:“唯一相關的存留大概還是鮫人那,它們是從天極南海而來,顯然不是蜃境的生靈,但又似乎執有一些白水權柄。”
“那小魚人泡完神京的水,好像什用也沒有了。”裴液道,“往返天極南海,是不可能來得及的。”
“是。”
“其實還有一種嚐試。”裴液忽然緩緩道。
“什?”
裴液低下頭,他手撫轉著那截白犀角。
“這大概是我們手唯一與蜃境相關的了,我想吞服試試。”他道。
黑貓垂頭看去,遍索線頭而不得的兩人,兩天來已經撫摸這樣水主饋贈不知多少次。
“它沒隨靈境消隱,想必不是蜃境之物。”黑貓重複道,“而且這是我們現在手上唯一的希望了,如果粗暴地使用掉,後麵萬一有轉機……”
“總不能一直留著它等那個萬一。”裴液把它捏在眼前,“萬一它就是個紀念物呢。就跟樂遊原上賣的李白小陶人一樣。”
黑貓輕輕拍了拍他的膝蓋嘉獎他的苦中作樂。
但裴液並沒覺得樂,他輕歎一聲,眉頭蹙了一會兒:“我們截斷它,我隻服用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二。留下一截,如何?”
“五分之四吧,隻留個尖就好。”
“行。”
裴液抽出劍來,對齊位置,按腕壓了下去。
質地比尋常角類要堅硬,但很溫潤,一點碎沫都沒泛起,被光滑的截為兩段。裴液把小的那截收回去。
“直接吞嗎?”黑貓瞧著他。
“也太粗了。”
裴液低頭寫了封短箋,令仙人台送來一把矬子和一隻小釜。
火倒是現成的。
大雨穿霧。
裴液往燒起來的鍋銼角末的時候,祝高陽來了。
他飛來落在船艙,裴液抬頭瞧他一眼,抬手遮住自己歪斜的小釜:“別喝。”
“……沒人想喝。”祝高陽正皺眉看著那清水泛起的白色碎屑,“這什東西。”
“寶藥。”
祝高陽盤坐在一旁,有些擔憂:“你別什都往肚吞。”
“在我往肚吞過的東西,這個暫時排不上號。”
祝高陽輕歎一聲,舉起拇指表示欽佩。
“你那邊事情完了?”
“差不多吧。沒完我也不理會了。”祝高陽道,“咱們哥倆還不夠盡力嗎。再有一個月不到就該羽鱗試了,仙人台的事一概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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