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大雨的神京別是一番景象,城牆磚瓦被徹底洗得光亮如新了。
前途光明的詩人作著壯闊的詩,仕進受挫的詩人作著迷茫的詩,再遲鈍的人也感到這天象的不同尋常了,神京城到處都是關於這場雨的話題,百姓們感歎抱怨著,傳著一些水異的傳說;江湖人搜求著它的來由,自然那日在渭水畔親眼旁觀的人們就受歡迎了。
同一件事,不同層次的人們得到不同層次的信息。
黑貓蹲坐在窗前的案桌上,遙望出去,足以俯瞰整個神京。
李緘也一並立在窗前。
“你不親自出手嗎?”黑貓道。
“仙狩關心則亂。”李緘道,“我不合輕易出手的。”
“怕暴露手段嗎?”
“暴露手段倒還好,隻怕暴露出並沒什手段,那便毀了。”李緘麵相沉樸硬朗,不知他是從不開玩笑,還是開玩笑時也這副表情。
黑貓感覺兩種情況都不大好。
“你說水下有位禪將軍,那你交代了誰去?李賀一個能打過他嗎?”
“兩柄劍。”
在裴液入水的夜晚,空蕩蕩的小船上,火燭還沒有完全熄滅,船頭忽然多了個撐傘負劍的中年男人。他把傘柄夾在脅下,手端著碗麵在吃。如此脊背淋濕了,手的麵卻遮得很嚴實。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道女聲:“李劍主,好久不見。”
李賀一口麵剛送到嘴邊,此時放下,重複一遍:“李劍主,好久不見。”
低頭把這口麵送進去了。
“都在神京,過後不妨多敘。”
“不敢不敢,李賀忠君愛國。”
女聲笑笑,走上來,紅裙角在風中飄飛:“怎沒來得及吃飯就趕來了。這些天八水上奔波甚多,辛苦詩人了。”
“李緘催得緊,我說先吃碗麵再來,他說不行。”李賀低頭繼續吃麵,“說是對付個人,卻沒說什時候、在哪兒,要怎對付。您有消息嗎?”
“我問李緘了,他說不知道。”
李賀從麵抬起頭來:“嗯?”
“嗯。”
李賀思考了一會兒,繼續低頭吃麵了。
水仿佛有風。
剛剛生長出來的洛神花搖擺著,提槍仗劍的兩道身影彼此相對。
雍戟立在原地沒有動,裴液朝他一步步走來。
他們剛剛才放對搏殺過,隻在幾個時辰之前,兩個人身上的血都還沒有拭淨。
那場搏殺雖然短暫,但兩方都在幾合之內把對抗拉到了極高的烈度,全是極力衝著殺死對方而去,意劍、真犯氣、仙權、心劍……普通的手段幾不可見。
那場的高下也十分鮮明,近身之中裴液幾乎遊刃有餘地刺了雍戟三劍一槍,但沒一次能給他留下真正的傷勢,而雍戟一拳裴液就難以招架,龐然的力量幾乎倍於少年。
當來到仙權的領域之後,【白水】更完全壓製【玄火】,若非李西洲及時將少年攜走,即便和尚不來,雍戟也足以殺了他。
但如今李西洲立起這樣一座結界,隻為能讓兩人再次放對。
雍戟實在想不通幾個時辰能令一個人的實力發生什變化,李家的公主難道還能強肌健骨嗎?裴液走到十丈之內。
雍戟緩緩抬起了槍。
裴液盯著他,屈膝、躬身,水中一霎騰起一道白線,最前端是一道明亮的劍刃。
雍戟槍杆一撞撇開這一劍,漠聲道:“犯。”
雙目轉而染為沉暗的紅,真氣同時化為同色,繚繞在槍身之上。紅色總給人鮮烈刺眼之感,但雍戟槍上的朱色沉暗而雄厚,宛如千百重疊在一起的血。
身前裴液長劍被撞開,散發飛揚之中,竟然先對他舉起了拳。
雍戟同樣抬拳相對,真氣與水波同時在他拳上怒嘯,但下一刻雍戟瞳孔一縮,麵前冷眸的少年仿佛忽然具備了一種詭異的預知,他右手放劍而去,揉腕帶過迎麵而來的一拳,然後一拳拉如滿弓,直直砸在了他的臉上!
雍戟頭偏發散,口腔乍時全是腥甜,裴液再次奮然提膝,雍戟後傾而避,裴液淩在他上方,抬手接住回旋而來的長劍,兩手握柄高高提起,狠狠紮下。
雍戟怒吼一聲,臂力驟發,長槍在身前橫掃出一個半月形的空洞,在這一劍入腹一尺的時候掃開了它,下一刻真氣與怒濤狂嘯著朝少年席卷而去,水域乍時動蕩,密集的水泡如同一場暴雪。
下一刻雍戟冷怒的麵容從中破出,直逼在少年身前,一拳砸下,裴液橫劍封住,身體巨震地承受下這一拳的餘勁。下一刻沉重的鐵槍被雍戟單手砸來,數丈之內爆開無數亂流。
裴液忽地靜然一霎,在這一槍砸來時劍尖輕輕一繞,那種神妙的劍技再次顯現,整個人如一道輕靈無形的魂魄,【飄回風】之下,轉瞬再次淩在上了雍戟的麵目。
劍光奮然橫拉,雍戟極快地橫臂攔在臉前,綻出一道飛濺的熱血,裴液就迎著這股飛血,怒吼一聲,再次狠狠一拳砸上了他的胸膛!
雍戟在這一刻猛地抬頭,瞳孔驟縮,死死盯住了近在咫尺的少年。
這一拳並不給他帶來重傷,少年拳如重槌,是位難得體魄過人的劍者,但並不令他驚愕。
他忽然變得極為適應、極為擅長水域中的一切,靈動如魅影,他在第一回合也已經感受到了。但在這一拳他真正確認的是,自己對水的掌控,真的再次削弱了一分。
一他在奪走自己體內的【白水】!
百丈高樹之下。
鮫館閉合,洛神木桃們還在疏疏落落地生長蔓延,但雍戟二人的身影已不可觸見了。
李西洲望著和尚,和尚把槍立在手,洛神舊館覆蓋百丈,而在百丈之外,黑色的閃電連通起來,結成了另一座更龐然的牢籠。
幾隻蜃境的大妖在伏地冷視,從四周緩緩將女子圍了起來,陰影緩緩覆蓋了她。
女子並沒有修為,幾百丈的動蕩天地之內,隻有她一人直麵這位天樓。
但女子沒有什懼色,臉上的蒼白全是因為失血,幾隻大妖的口涎都垂在鮫綃之旁,但她似乎也瞧不見。
和尚安靜看著這座洛神之宮,它並非不受天地的影響,黑色的裂隙朝其攀爬而去,觸及的洛神木桃飛灰般湮滅,鮫綃也一點點散去。
但它顯然還能支撐更久,鮫綃織成的結構繁複而精巧,並不是一觸即潰的樣子。
“殿下手段神妙。”和尚轉過頭來,合掌一禮,“可是故皇後遺惠嗎?”
“禪將軍認得母親?”
“我與故皇後緣淺,入軍之時其人已不在北疆。但燕王幾回與我提起前帝時舊事,可以想見奇人風姿。如今軍中還有許多對付荒人的法子,是當年故皇後留下的,有時習練,便牽想其人。”
“嗯。”李西洲仰起頭來,望著夢幻般的水波,“這也是母親的遺留。”
和尚單掌豎起,闔眼低頭一禮。
“二十年來萬事同,一朝岐路忽西東。”和尚低聲,“如今白刃相見,小僧實在心有戚戚。”“酌酒與君君自寬,世事翻覆似波瀾。”李西洲灑然抬手,淡聲淡容,“禪將軍,請選吧。”和尚睜眼抬頭,沉默望向女子,一霎時仿佛整片天地都壓了上去,李西洲麵色又白了一分,如覺天地旋轉,有些搖晃地扶住了身旁高石。
她晃了兩下,還是沒有坐倒,虛弱笑笑:“那日燕王刺客殺我,隻差半寸,此後至今誌不曾奪。難道今日我怕死嗎?。”
和尚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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