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月牙忽然亮起在黑暗,是她自己打開了眼瞼。
夤夜。
西風,冷。
天山八月飛雪,傳說看來不是虛言,但她離天山還有八百,如今五月剛剛過半,競然也已有這樣的寒氣,在西隴活了二十年她都不知道。
但確實也從沒裹件單衣,傷疲交加地露宿巷尾。
她裹了裹衣襟,想要再次入睡,但心惶揮之不去,於是她又低下頭,從胸懷小心翼翼地拔出半截匕首,借著微光照了照臉,望見這雙年輕清亮的瞳子,在生著皺紋的臉上格格不入。
眼淚又要掉下來,她強忍著憋了回去。
從前父親教她易容之術,她初時是極有興趣的,幾個月就進了門檻,但當步入深水區時,她就忍不住避開逃開了。
“眼是心之眼,易容之術從來不在裝扮,而在行止。”父親那幾句話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聽進去了,但這時竟很清晰地浮上來,“其中眼神又最難偽裝。你瞧,你皮上是個乞丐,骨肉卻依然是個大小姐。”“乞丐又有什骨肉?”她這時心怔怔想著,卻沒人作答了。
但其實涉及不到扮演那一步,因為雖然她學會了做瞳膜,卻隻能用精心備好的材料。行走江湖時的製材取材,她也是避開了的。
劍篤別苑的千金,不止是苑主的掌上明珠,也是西隴之南聲名卓著的驕女,於武功、書畫、經典、百藝皆有造詣,博聞強識,能與天涯之客談論家鄉,兼以清雅溫和,貌色屈指,受盡追捧。
一張看似以假亂真的臉已足夠“閬苑先生”在集會出場時風頭無兩,非要在江湖上從樹液魚膠製取一點不透也不淨的薄膜,把眼睛也真裝成個乞丐……並無什意義。
那時她是這樣想的。
她心跳不止地捕捉著周圍的聲響,但凡有一點腳步,都能驚得她呼吸屏住,但很快她又想,那些人來到自己麵前,原也不需要腳步的。
肚餓得絞痛,她聽著東邊街上遠遠有了聲響……是鍋蓋和柴火的聲音。
她虛弱地闔上了眼睛,摸了摸兜最後一錠小銀。得再等半個時辰。
伊州,無色城。
伊州是西隴不大不小的一個州,無色城是州不大不小的一座城。
鹿俞闕隻來過這一次,那次她知道這城最厲害的門派叫長星劍門,他們掌門的兒子後來總給自己寫信。
現在她來這第二次,知曉這兒的肉包子是賣兩文一個。
乞丐是不能用成錠的銀子的,到了籠屜前她才想到這一點,但來不及了,身後一些帶劍佩刀的人走進店,她不想被任何耳目注意。
於是思維敏捷地做出見不得光的樣子,飛快遞了上去,低啞又昂頭道:“給,給我五個大肉包子,再開三天上房。”
客棧掌櫃是不抓賊的,乞丐的錢從哪兒來他不在意,鹿俞闕低頭帶著包子走了進去。
早行趕路的江湖客們幾乎滿座堂中,這一幕陌生又熟悉,令人有些恍惚,從前她偶爾跟著父親投宿,都是聚來的眼光,她從沒有在意過那些麵孔,如今如她所希望,除了幾道稀疏的目光,也沒有人在意她。“徐掌門,也往花州去嗎?”男人低沉的聲音,風塵仆仆,麵上是趕路的疲色。
中年長衫望著窗外發怔,一激靈回過頭來:“崮山成幫主當麵……你們上派點蒼也沒有言語嗎?”“杳無音信。”
“我聽說其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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