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慫恿

    太原城，天兵軍大營。

    李光弼走出糧倉，眉宇間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思慮之色，隨即有親兵上前稟道：“副帥，王難得來了。”

    時隔沒幾日，王難得便再次來見，必然是有要事。李光弼遂吩咐直接將人帶到官廨。

    王難得今日是獨自前來的，沒披甲，穿的襴袍，臂膀上壯闊的肌肉像是要把袍衫撐破，給人一種強大的侵略感。他入內匆匆執了一禮便問李光弼是否有地圖，然後“唰”地一下把地圖在桌案上鋪開。

    “安祿山反了！遣先鋒田承嗣攻洛陽，兵馬當已至黃河北岸，其主力剛經過常山郡。我今日得到確切消息，叛軍李欽湊、高邈部正急攻土門關，關城包括雜役在內兵力不過千人，亟需支援。”

    “確切消息？如何得到的？”

    “薛白、李晟在土門關。”

    王難得說得快，李光弼接受得也快，再細問了幾句，大概掌握了情況。

    “我立即請王節帥稟奏朝廷。”

    “然後呢？”

    楊齊宣被這眼神嚇了一跳，心中直覺這小吏竟是知道他是安守忠的女婿一般。

    王難得開口又是一句指斥乘輿之語，沉著嗓子，緩緩道：“我想，聖人也該擔些後果。”

    “清醒點！”李光弼叱道：“你在急什？”

    “你……看我做甚？我替同僚們打聽的。”

    這話換成旁人說，李光弼就已經要拔刀了。也就是王難得，他還繼續聽著。

    “王節帥說是，蔡希德押來契丹俘虜，解釋雁門關一事。”

    李光弼正要轉身出去，卻被王難得一把拉住，他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道：“還有甚然後？我敷衍你不成？”

    “掉在地上的腦袋你我見得少嗎？我憑心而論，聖人就是糊塗了，釀出這等兵變，兩鎮精兵十餘萬，浩浩蕩蕩南下，若不能迅速平叛，生靈塗炭即在眼前，我指斥乘輿又如何？”

    “想過。”

    李光弼聞言，當即與王難得對視一眼。

    他不懼於因為指斥乘輿受罪於李光弼，卻不願出賣旁人。

    正此時，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城中可有妓家？”

    李光弼忽然皺眉，低聲質問道：“你最近怎回事？你知道你有多少次‘指斥乘輿’了嗎？！”

    “這些話是誰告訴的？”

    “是殺頭的大罪！”

    “你我縱橫沙場，何必聽命於王承業？一寄掛名之庸碌之輩爾，到時貽誤戰機。倒不如挾製他，號令河東兵馬。請奏朝廷，以太子為征討大元帥，我等輔佐太子平定叛亂，如此方可放手施為，何懼結果……”

    他當年在隴右於萬軍叢中奮死拚殺，槍挑吐蕃王子，把敵兵擋在重重山巒之外，若隻為富貴，何必血染黃沙？從軍戍邊，首先是“保家衛國”四字。

    他不知這天下是怎了，他到朔方，安思順非要拉攏他為女婿、隱揣異心。他到河北，昔日的戰友直接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更不必說安祿山已經叛了，天下由大治到大亂，仿佛隻在一昔之間。

    不等王難得說完，李光弼一把扯過他的衣領，目光中滿是審視之意。

    李光弼卻察覺到了王難得必然還有事未說，問道：“你想過後果沒有？”

    “何事？！”

    王難得於是住口不言。

    “又一路叛軍來了。”王難得慫恿道：“下決心吧，形勢急迫，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叛亂已起，哪怕平定了，聖人可願下一封罪己詔？先帝兩即帝位、三讓天下，今聖人年旬花甲，安不能內禪退位？”

    “你瞞不了我。”李光弼冷冷道，“若無旁人慫恿，你不是一個能有這些想法的人，這些說辭也不是你能編出來的。”

    但若是不將這些底牌拋出，似乎難以勸動李光弼。

    “說吧。”李光弼神色愈冷，道：“這段時日以來，那些人是怎在背後蠱惑你的……”

    他隨軍奔波已經許久了，實在是想放鬆放鬆，於是等軍務談定，他便召過一個縣吏，低聲問了一句。

    “心聲。”王難得道。

    “什是指斥乘輿？”

    王難得等了一會兒，給了李光弼一個緩衝，也給了他一個拿下自己的時間，之後見他沒動靜，方才繼續說起來。

    ~~

    常山郡，內丘縣。

    李光弼瞳孔微微收縮，一瞬間對麵前的王難得感到有些陌生。

    “我還想說一句話，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王難得道：“聖人盲目信任安祿山，隻怕不能很快有所決斷，我們……”

    “副帥，王節帥請你過府一敘。”

    “急著保家衛國。”王難得道。

    彼此同袍多年，王難得當知他不可能怠於職守，會立即想盡辦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亂局。當然，若讓他無視朝廷，完全依照王難得的心意擅自出兵，那確是強人所難了。

    一隊兵馬押送著輜重抵達了縣城外的營地。楊齊宣翻身下馬，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心中思量著一個主意。

    那縣吏很明顯地愣了愣，以驚訝的眼神打量了楊齊宣一眼。

    這都是寫在唐詩的誌向。

    “將軍真是好精力，城中有妓家，小人帶將軍去？”

    楊齊宣才知原來對方是驚訝於他鞍馬勞頓之後還有這樣的精力，且他還是初次聽人喚他“將軍”，知對方並未認出他來，放心不少。

    “那便去吧，我換身衣服。”

    一路進了縣城，進了南市，七拐八繞，終於走進了一家頗為素雅的小院。

    隻看庭院擺設，倒看不出是做皮肉營生的。由此，楊齊宣反而萬分期待起來，他就喜歡那種良家婦人的溫柔如水，與他兩任妻子相反就最好。

    院子看起來小，其中庭院卻是一重又一重，他終於被領到一間屋舍中，隻見麵擺著個大浴桶，桶中的水還騰著熱氣，灑著花瓣。

    楊齊宣沒想到在河北小城還有如此格調，興衝衝褪了衣裳沐浴在桶中，閉著眼小憩。

    身後有輕微腳步聲傳來，他隻當是妓家來了，懷著憧憬的心情睜開眼……

    一柄匕首已抵到了他的脖頸後方。

    “啊？”

    楊齊宣不及轉頭，隻見有下人撤掉了屏風，有一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風後。

    他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呼道：“你？你怎會在此？不是在土門關？”

    薛白根本不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道：“我忽然想到初次見楊釗時的情形，他也像你一樣急著嫖娼，輕易就被找到了弱點。”

    “弱點？”

    楊齊宣低頭看向桶中，陷入了沉默。

    “但楊釗如今貴為右相了。”薛白道：“你呢？打算在叛軍中混個高位？”

    說心話，楊齊宣近來也很糾結，一方麵也偶爾想起在長安的兒女，甚至前妻，加上被薛白拿著把柄，不得不成為其眼線；另一方麵，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心理壓力，真希望自己是純粹的叛軍一份子。

    他嘴上卻是不會承認的，賠笑道：“我沒有，我記著要為你做事，你想知道什，問便是了，不必如此，真不必如此。”

    薛白的手指在膝蓋上微微摩挲著，做著最後的思量，緩緩道：“我要你出賣我。”

    “這有份名單，你需要對名單上的人說不同的話，現在背下來……”

    ~~

    次日，正忙於糧草調配的獨孤問俗收到了一封拜帖，打開看後，微微疑惑。

    “打骨牌？這等時候？”

    “是。楊郎君是親自來的，就在外麵等候。”

    獨孤問俗這會兒就不可能有空與楊齊宣打骨牌，但既然對方已經到了，他隻好將人請進來，煮茶招待。

    “不瞞獨孤公，此番我來，是來問計的啊。”

    “哦？但說無妨。”

    楊齊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圍一眼，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我感到很不安，因為，有人要害府君。”

    “何出此言？”

    獨孤問俗覺得楊齊宣神神叨叨的，不認為他能說出什有用的話來。

    他還忙，正感有些不耐煩之際，楊齊宣俯身向前，又道：“那人是薛白，他就在內丘城中……”

    “什？”

    獨孤問俗終於大吃一驚，不太相信，並沒有馬上做出反應，比如忙著招人來要去捉拿薛白，而是也傾過身子，聽楊齊宣細說。

    “獨孤公知道嗎？薛白一直算計著府君，在太原他便是等著府君。如今又故意逼得府君舉兵，為的就是前後夾擊，取府君性命。”

    “我也許知道。”這些對於獨孤問俗並不是太過新鮮的消息。

    楊齊宣又道：“另外，府君身邊有人與薛白串通，意圖行刺府君。”

    “誰？”獨孤問俗眉毛一挑。

    楊齊宣咽了咽口水，眼神閃動了兩下，道：“二郎。”

    “哪個二郎？”

    “安慶緒。”

    “豈有可能？”獨孤問俗完全不信，道：“二郎一直以來力勸府君舉兵。”

    楊齊宣愈發顯得神秘兮兮，問道：“獨孤公可曾想過，我們所有人……包括府君，全都被人利用了？”

    “楊郎君，你病了？”

    “我們都知道，府君與李亨有嫌隙，一旦李亨登基，必然不會放過府君，可薛白與李亨結怨，為何從不與府君合作？因為薛白一直以來就與二郎有聯絡啊。”

    獨孤問俗愣住了，他感到一切是如此突然、如此莫名其妙。

    “大唐藩鎮從未有世襲，府君若死，二郎又算什？旁人隻當二郎慫恿府君舉兵是為了帝位，可大治之世，造反豈是容易的。獨孤公可知天下間多少地方官吏心在大唐？薛白一直以來就在扶持慶王，如今他已將慶王扶為太子，故意逼反府君，借機助慶王掌握兵權，立下平叛大功，再將亂局歸咎於聖人，逼其退位。”

    說到這，楊齊宣才回答了獨孤問俗方才的問題，道：“到時，新帝自然會封賞安慶緒這個從龍功臣。”

    “這太荒謬了。”獨孤問俗道。

    楊齊宣卻不管他的反應，隻顧自言自語。

    “一切，都是一場陰謀啊。”

    “不。”獨孤問俗道：“薛白隻是個年輕人，不可能布下這大的局，絕不可能。”

    楊齊宣背下來的說辭已經全部說完了，並不再說話。但他心其實也很緊張，完全不知獨孤問俗會有怎樣的反應。

    兩人沉默以對。

    許久，獨孤問俗道：“這些你如何得知？”

    他不等楊齊宣回答，當即問道：“你是薛白的說客，策反我？”

    “我……”

    楊齊宣驚愕之後才想起來還有說辭，道：“我是來救獨孤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