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嘩變

    駿馬奔在山道上，前方的騎士高舉著火把照路，楊國忠則跟在後麵。

    他努力用雙腿夾緊了馬腹，不時掠過的低垂樹枝掛掉了他的襆頭，抽打著他的臉，這反而讓他冷靜下來。他逃並不是放棄聖人了，而是先保住性命，並找郭千救駕。

    忽然，一聲悶響，前方舉火的騎士被一支箭射倒，空馬受驚，抬起馬蹄向後一踹，把楊國忠的駿馬也驚了，楊國忠頓時摔落在地，背部著地，腰椎劇痛。

    火把掉在那猶在燃燒，照亮了周圍兩步見方。楊國忠連忙一個打滾，躲進黑暗中。

    很快便有十餘騎從山林中斜衝過來，月光下隱隱能看到是禁軍裝束，顯然是投靠了李亨的士卒。

    見射落了人，他們中便有人喊道：“張小敬，好箭法。”

    “啖狗腸，不是楊國忠。”

    “他跌馬了，跑不遠，就在這附近，找！”

    那些禁軍士卒們翻身下馬，持刀向黑暗中走來，不時劈砍向灌木。

    楊國忠害怕一動彈反而弄出聲響把對方引過來，嚇得汗流浹背也不敢擅動。他好不容易位極人臣，絕不想輕易死在此處，偏是名為張小敬的禁軍士卒已越走越近了，到了他藏身的灌木叢附近。

    他遂小心翼翼地轉動著眼珠往張小敬躲藏的方向看去，張小敬拿起了腰間懸掛的一支弩，對準了薛白。

    火光照著的官道上，遂有一騎越眾而出，楊國忠一看那挺拔身姿便認出了是薛白，心中不由大為驚訝，差點一下坐起，還是壓在腿上的刀刃提醒著他不能亂動。

    楊國忠無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他得往上爬。

    張小敬驅馬登上山崖，眺目望了一會，指向一個方向，道：“走，往那邊投建寧王。”

    禁軍士卒們不敢逗留，紛紛撤散。

    “我們在乎，不是為了大功，哪個願意跟著你冒死追來？”

    同伴們喋喋不休地說著，張小敬終於不耐煩了，道：“我不在乎。”

    這一幕頓時讓楊國忠心喝了一聲彩，暗道：“好啊！這小卒射殺了薛白，我來說服郭千保護聖人入蜀，兩全齊美。”

    “籲！”

    他滿腦子都是疑惑，薛白怎會在此？不該是在陳倉城東嗎？

    卻有數人來不及逃，幹脆躲在黑暗之中看著，其中那張小敬就與楊國忠躲在同一個灌木叢中，隨手一擱，那柄刀正好擺在楊國忠的大腿之上。

    這問題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他心中暗罵道：“豎子假意與我聯絡，實則躲在散關想抄後路，好個爛心肝的狗殺才！”

    恰此時，有馬蹄聲從散關的方向而來，當是郭千帶著兵馬前去接應聖人。

    郭千的隊伍已趕到了，見了地上的屍體，紛紛勒住韁繩，查看情形。

    郭千大怒，親自追上。很快，這些騎兵的隊伍如流水一般向秦嶺下傾瀉而去。

    “找！”郭千喝道。

    “方才不射殺薛白，你下次可別再心軟了，那是與楊國忠一樣的奸臣，拿了首級也是大功。”

    刀已舉起，在月光下閃著寒芒。

    他們口中的“叛逆”是薛白，這是聖人不久前明確下旨宣布過的事情，聖旨否認了薛白是李倩一事，反而冠以“冒充皇孫，慫恿叛亂，陰謀僭越”的大罪。

    “不。”

    “張小敬，你方才怎不射殺了那叛逆？”

    “我不在乎慶王篡不篡位。”張小敬大喝道：“我隻知道他們守著長安！”

    利欲熏心也好，自私自利也罷，那些出於無知或嫉妒指責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有著怎樣的享受，可他卻絕不會讓自己再墜回他們那種卑微、清貧的生活。

    “因為他是叛逆，助慶王奪位，居心叵測！”

    見此情形，楊國忠便開始估量著如果喊上一聲，是郭千救自己快還是張小敬一刀結果了自己更快？

    “薛郎，你看這是怎回事？！”那邊，郭千道。

    仿佛是聽到了他心的罵聲，薛白忽轉頭往他這邊看了過來，同時與郭千道：“逃的是楊國忠的人馬，李亨派人追上了，地上沒有無頭屍體或第二灘血跡，楊國忠要被活捉了，要逃進山林了。”

    他得把聖人帶回蜀郡，才能保住一切。

    張小敬卻是道：“我方才聽到他與郭將軍說話了，聽他的意思，是要把聖人迎回長安。”

    他當然很怕死，恨不得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遠離這種動刀動槍的亂局。可才支起身，感受著腰間的劇痛，他想到往後若是沒有了聲色犬馬、錦衣玉食，再也享受不到高高在上的權力帶來的快感，活著還有意思嗎？

    張小敬大喊一聲，同時把手指含在嘴一吹哨，他的馬匹遂從密林中衝了出來，帶著他一路向北竄去。

    楊國忠眼見他們要向這邊搜來，既感慶幸，又擔心落入薛白手中。心情糾結之際，他隱隱聽到了有弓弦絞動之聲。

    楊國忠此時才感到胯下涼嗖嗖，一摸，方知剛才竟是嚇得失禁了。

    “追！”

    “什人？！”

    作為最接近聖人的禁軍，他們比天下旁人更容易視薛白為罪人。

    ~~

    月色下，幾個騎士奔過溝壑，甩脫了身後的追兵。

    “走！”

    “知道了。”

    “快走。”

    等到那些搜過來的士卒近了，忽然把弩的方向一轉，“嗖”地一箭射在另一邊的樹幹上。

    然而，張小敬端著弩，盯著薛白盯了好一會兒，像在找機會，也像是在聽著薛白與郭千說話。

    “別惱嘛，你冷靜些。長安肯定是守不住了，忠王才是對的，往西北招募兵馬，收複二京。我們這些小卒既能保住命，也能立功勞，不比回去送死強嗎？”

    “老三，你就不想你失散的家人？”

    “我就是想，才得活下去、立功勞。等收複了長安，把名字寫在功勞榜上，他們才能找到我。愣頭跑回去送死，誰能從那多無名屍體分辨出哪個是我？”

    張小敬沒再說話，驅馬走了好一會，唱起了歌來。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他們與李白一樣，都被放逐出長安了。

    ~~

    “誅楊國忠以謝天下！”

    離神農鎮還有一段距離，薛白勒住了韁繩，聽著那被風吹過來的呼喊聲，能夠感覺到禁軍群情激憤。

    莫說是他這個被李隆基下詔降罪之人，隻怕就連陳玄禮都彈壓不住了。

    薛白深知此時自己若輕易上前，不等分辯，必要死於亂刀之中。可若不往，李亨勢必要挾李隆基往西北，如此一來，再想把邊軍拉攏到李琮這邊來就很難了。

    若沒有薛白在，郭千今夜想必是等到最後，看誰挾製了天子就聽誰的。

    至於此時，他肯定是不敢冒然上前的。萬一聖人命他殺了薛白，薛白請他殺了李亨，李亨讓他殺了楊國忠……或者士卒們嘩變，把他給殺了。

    “薛郎，怎辦？”郭千遂問道。

    “得找到楊國忠。”薛白道，“拿楊國忠在手，殺之，以安撫禁軍之心。”

    他知道李隆基、李亨都想殺他，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楊國忠的頭顱來把士卒們的怨氣宣泄掉，然後才能以守住長安為由取得禁軍支持，否則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會有。

    “懂了！”

    郭千轉頭向麾下士卒喝問道：“追到了沒有？”

    “回將軍，追丟了。可末將看了，楊國忠就不在逃跑的人當中，那全是披甲的禁軍騎士。”

    薛白聽了，略一沉思，道：“派人往山林找，他必在其中。”

    “這哪能找得到啊，黑漆漆一片。”郭千嘟囔著，卻還是依言而行。

    然而，隻過了片刻光景，遠處的動靜已更大了。誅殺楊國忠的呼喝聲排山倒海，像是要把整個鎮子湮沒。

    還有禁軍騎兵趕到他們隊伍前，遙遙大喊，讓他們交出楊國忠。

    郭千便罵道：“我也想交，找到了自便交了！”

    也許是禁軍們意識到楊國忠已逃了，發出了不甘的怒吼之後，喊的要求也有了改變。

    “誅殺楊氏！”

    郭千聽了，轉頭看向薛白，道：“怎辦？現在要殺你的姘……義姐們了。”

    薛白看似平靜，可他胯下的駿馬已能夠感受到他的焦急，開始用馬蹄刨著地。

    他回頭向黑色的樹林看去，知道楊國忠很可能藏身在其中，偏是找不到，唯有那憤怒的喊聲還在彌漫著。

    “誅殺楊氏！”

    “誅殺楊氏！”

    ~~

    李隆基坐在鎮外的一間破廟，也坐在如潮的喊聲中間，更像是坐在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扁舟之上。

    他的眼神全無往日的神彩飛揚，身姿更不見半點瀟灑。正抻長了脖子，以呆滯、苦楚的目光緊緊盯著遠處的陳玄禮。

    陳玄禮騎在馬上，正在努力平息局勢，但僅憑他這位龍武軍大將軍已經完全壓不住那些被鼓噪起來的將士們了。

    甚至，他反而因為他們的聲勢感到了害怕，手心滿是汗水，生怕有人一箭射來把他給射殺了。於是，他來不及稟報聖人，獨自作了決定。

    他已意識到，李亨是在利用誅殺楊國忠的口號，拉攏禁軍。那要收服軍心，唯有讓聖人主動殺楊國忠。

    “好了！”陳玄禮朗聲喊道：“且聽我一言！今天下震蕩，社稷不守，皆楊國忠所致，若陛下誅之以謝天下，等能否冷靜下來？！”

    “殺此奸佞，眾望所歸。待他人頭落地，我聽憑將軍處置便是！”

    有將領這般一喊，諸將紛紛叫嚷，將誅殺楊國忠的氣氛推高。

    事實上，哪怕李隆基順了他們的意思，天子權威也要跌落，他們得了便宜，還會提出更多的要求。

    陳玄禮則已顧不得這些了，連忙回馬趕到李隆基麵前。

    “陛下！”

    他雙手抱拳，半跪在李隆基麵前，道：“群情激憤，請陛下循將士之意，誅楊國忠！”

    事已至此，李隆基連著抬了幾下手，道：“允吧，允吧。”

    如此，反而有了一個問題，陳玄禮四下看了一眼，道：“楊國忠呢？！”

    他們此時才留意到楊國忠已經逃了，遂連忙與將士解釋，提出派人去追。有將領留意到郭千的兵馬已趕到，遂跑去討要，卻也無結果。

    士卒們怨氣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