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的秋天，我在楓樹林中遇見了鬆月。那時的我渾身濕透，身上背著柴火編織而成的木筏。那時的她穿行在紅葉之中，手捧著數不盡的落葉。
談到夢想的時候，鬆月對我笑了。她的笑十分明媚，也許足以打動人心。摻雜著膽怯與向往，我用蹩腳的微笑回應了她。於是我們成為了朋友。
分別的那天下著雨，楓葉被雨點悉數打碎。鬆月麵無表情地向我揮了揮手，她的眼滿是悲傷。後來的我們不複相見。
二十歲這年的秋天，我翹掉了大學的課，帶著微薄的存款，開始獨自旅行。
沿著熟悉的江流，我回到了那片楓樹林。天氣開始變冷，許久未見，楓樹的紅葉顯得有些枯瘦，此時的我也許亦是如此。
不知不覺間，我捧起了落葉，而後似乎有雨點落下。我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水珠。
我知道旅行的終點會是鬆月。
***
“小青，打起精神來！”
“啊，抱歉。”聽見前輩的訓話，我才回過神來。
“一直無精打采的，我會傷腦筋的啊。”
前輩誇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自顧自離開了。
快餐店營業的末尾，店內已經沒有幾桌客人。我洗好抹布，開始擦拭桌椅。
父母每月打來的生活費，僅僅能夠維持溫飽，我不得不在課餘時間打工維持生活。雖然有些辛苦，不過我對此毫無怨言。
畢竟大家經曆了那樣的事情，能夠幸存下來就已經是一種奇跡了。所以無論是考試的成績，還是打工的薪資，我從來都不會向上天祈求太多。
“對了小青，明晚大家準備找個地方聚聚，你也會來的吧？”前輩的聲音冷不丁從我的背後傳來。我沒有料到他會折返回來，當然被嚇了一跳。
“我…我就不去了。”我麵露難色地回答。需要社交的場合，對我來說是不小的挑戰。
“後廚新來的女生，對你好像有意思哦？她還是你的學妹吧。明天我也叫了她一起，這好的機會，可別浪費了。”
前輩捋了捋領口，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合格的大人。我當然不會被這樣的事情打動，仍然搖頭回絕。
“你的酒錢，我來埋單。和那女孩牽線也交給我好了。這樣總行了吧！”
“……”麵對前輩難得的慷慨，我沒有言語可以回答。
“小青，你總是在奇怪的方麵執著呢，”前輩幫我解下工作服，和他的掛在一塊，“不改改的話，很難討女孩喜歡哦？”
“那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吧。”我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嘟囔道。
第二天從床上醒來，我就開始後悔，昨晚沒有拒絕前輩那近乎是強求的邀請。今天是工作日，我的排班在晚上的時間。這也就意味著，我會因此而苦惱上一整個白天。
“小青，”上午的課結束，我被老師叫住，“最近的作業，做的都很敷衍，稍微上點心吧。”
我低頭說了句抱歉，接過老師遞來的作業本，迅速離開了。
白天上課晚上打工，我當然沒法分出更多的精力來潛心研究功課。我的天賦平庸，也隻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然而，對於從那場意外中幸存下來的人來說，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有更多的人經曆了無法治愈的創傷。
有更多的人被那場洪水淹沒，至今不知所蹤。
聚會開始的時間比我想象的要早，為了不至於遲到，下午的課一結束我就從學校出發了。總覺得背著雙肩包赴會有些不合時宜，但我也懶得在意。我在地鐵站等待去往聚會地點的車，卻好巧不巧地偶遇了前輩口中的女孩。
“好巧呀。”小雲見到我，主動打了招呼。她看上去沒有多少意外，我倒是覺得有些窘迫。
小雲小我兩屆，來自同一處的我們，算是相互認識。
“好巧，沒想到你也來的這早。”我頓了頓，回答道。
“約好出門的時候，我習慣早一點到。”小雲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隨後打開手機，假裝查看信息，以此來避開對話。不久之後，我們一起坐上了地鐵。由於正是高峰時間，我和小雲被擠在地鐵的一角。其間偶有眼神交錯，我總會設法避開小雲的視線。還好聚會的地方不遠，幾站以後我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喲，小青！”聚集的人群，前輩一眼認出了我，老遠就向我打了招呼。
“你小子，看來根本不需要我牽線，虧我還為你擔心。”注意到我身後不遠處的小雲，前輩用狡黠的語氣說。
“隻是順路碰到了而已。”
“解釋太多，可不會討女孩喜歡。”
我正想說些什，前輩卻已經轉身走遠。
飯局意料之中的熱鬧與嘈雜。談天說地以後，我又被一行人脅迫著來到了KTV。唱歌什的我根本不在行，何況是在這多人麵前。還好前輩酒過三分，坐在角落的我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小雲沉默地坐在我的斜對角，和我同樣沒有存在感。
某種程度來說，我們兩個還算契合。
“小青，你來唱兩首唄。”隨著前輩的開口，大家的關注點到了我的身上。
“我沒有擅長的歌。”
“大男人扭捏什，難道要小雲給你壯壯膽嗎？”
全場哄笑，我有些無地自容。就在這時，小雲起身接過了話筒。
“我來唱吧。”小雲開口道。鐳射燈下，我看不清楚小雲的神情。我很意外她會幫我解圍。
隨著小雲開口，全場變得寂靜無聲。
小雲用我再熟悉不過的方言語調，哼唱著沒有伴奏的歌謠。
本該在故鄉傳唱的旋律，如今卻清晰傳到了我的耳邊。
***
我生長在一座沿江的小城。父母經營著一家小店，雖然不至於辛苦，但也絕對談不上輕鬆。進貨和收銀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父母很難抽出時間來陪伴年少的我。我明白生活的不易，因此盡量不讓他們操心。放學或是周末的時間，我都和同伴們一起度過。
我們常在江邊玩耍，還發明出了不少打發時間的遊戲。要說我最喜歡的，果然還是“江中跳板”。遊戲的規則很簡單，我們用燒柴剩下的枝條編成了一塊簡易的木筏，從岸邊不遠處起跳，誰能夠準確地落在木筏上，誰能在木筏上堅持最久，誰就是我們公認的贏家。
遊戲的場地通常是在江下遊的分流處，那的水流平穩，也不容易被大人發現。我們雖然水性不錯，但仍然對這條江保持著天然的畏懼。畢竟我們也聽說過溺水的傳聞。
江中跳板這個遊戲，我從來沒有輸給過任何人。
我的記錄一直保持到了初三那年的雨季。
***
“小雲。”聚會散場的時候，我們兩個走在了最後。這也多虧了前輩刻意的安排。
“嗯？”
“剛才，謝謝了。”
“這有什，你看上去很為難吧。”
“我不太習慣熱鬧的場合，有時候會有點害怕。”
不知為何，我開始向小雲吐露心聲，察覺到的時候，我的話就已經出口。小雲總是會讓我回想起闊別已久的故鄉。
“你還是蠻坦率的嘛。”小雲笑著調侃，我感覺臉頰開始發燙。
回去的車站前，我停住了腳步。
“你唱的歌很好聽。謝謝你讓我重新想起來。”
小雲愣了愣，直直地看著我。她的眼暗藏著無奈與悲傷，卻仍然對我擠出笑意。
“畢竟，你也經曆了那樣的事情呀。”
小雲搭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那是出於醉意還是真心。
“小青，我可以依靠你嗎。”小雲說得很輕很輕。
我看著小雲的眼睛，她的眼倒映著故鄉的江水。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
我明白這熟悉的感覺源自何處。
如今的我，到底在做些什呢？
“對不起。”我推開了小雲的手。
***
“小青，你說，這雨什時候才能停呢。”趴在欄杆上仰望天空的時候，同伴問我。
“我說你們，也該想想考高中的事情了吧？”
“我們肯定沒希望了。小青，你這聰明，一定沒問題的吧。”
望著他們臉上開朗的笑容，我卻微微有些不舍。
不知不覺中，我們升上了初三。一年以後，會有人繼續留在這座小城，也許會有人考進省的高中。日複一日遊玩著江中跳板的我們，也即將麵臨分別的煩惱。
“垂頭喪氣的像什話，”我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努努力的話，大家都可以的吧！沒到最後關頭，什都說不準呢。小林，你這家夥，不是還說要帶妹妹去省看看嗎，怎現在就開始泄氣了。”
“她可比我聰明多了，以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吧。我早點出去打工就好，我們家可養不起兩個大學生。”小林撓了撓頭，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
那個下雨的午後，明明隻是小孩子的我們，突然聊起了大人的話題。
“明天，再去玩一次江中跳板吧！”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
回到家已經很晚，我卻沒有多少睡意。如果能夠重新度過今天，我想我一定不會來到這場聚會。毫無疑問，我搞砸了和小雲的關係。道歉以後，我便逃離了現場。我厭惡如此一成不變的生活，卻也一並害怕著未知的轉機。
回憶像是一張無形的網，現實會在表麵留下傷痕，同時也讓它變得更加堅韌。
關於那場洪水的記憶，偶然間被小雲喚醒了。曾經我認為無法治愈的傷痛，已經隨著時間慢慢淡去。即使提起也不會覺得悲傷。
我沒有做到和小林約定好的事，不僅如此，也許還給他人帶來了困擾。
此時此刻的我，深深地感到不知所從。
於是我開始尋找鬆月留下的痕跡。
翻箱倒櫃過後，我找到了分別那天鬆月交給我的小盒子。盒蓋很緊，我隻好用力向外扯開。隨著一聲脆響，滿溢的楓葉在空中飄散，接著鋪滿了我身旁的地麵。
屬於十五歲那年的楓葉，落地以後大多摔成了碎塊。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還算完整的葉子，把它捧在手心。我不由自主開始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將手中的楓葉砸得粉碎。
明明答應過鬆月，從今往後要好好生活，到頭來還是什也沒有做到。
盒子躺著一塊石頭，和一張褪色的相片。
石頭上歪歪扭扭刻著楓葉的形狀。我摩挲著上麵的條紋，如同摩挲著鬆月的發尾。
那段獨屬於我們二人的時光，在回憶中熠熠生輝，竟是這樣令人懷念。
離開時，我曾和鬆月許下過約定。鬆月的話就寫在盒蓋的中央。
如果迷失了方向，就打開這個盒子吧。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了。
二十歲的秋天，我開始獨自旅行。
如果能再見到鬆月，我想要告訴她，外麵的世界並沒有那廣闊。
我也沒能成為值得驕傲的大人。
***
隔天下了很大的雨。不過，這倒也不是什稀奇的事情。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連下幾個禮拜的雨。雨水在街道上漫溢，水位也逐漸升高。下遊的村落常常聽說會有澇災，今年降雨的規模更是非比尋常。往年的這時應該是雨季的結束，而今雨勢卻沒有減小的跡象。
我們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下遊的分流處。江流比以往洶湧了許多，即使是行家的我，都感覺到了不小的挑戰。在這樣湍急的水流中進行江中跳板，恐怕要冒上不小的風險。
“小青，不是你說要來玩的嗎，怎自己先打退堂鼓了？”也許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小林調侃道。
“今天的江水氣勢不小呢，木筏要是被衝走了怎辦？”一起來的玩伴看上去也有些擔心。
“這個好辦，”我指了指下遊河邊顯眼的一處標記，“你們幾個去下遊等著，一會玩的人要是沒跳上去，遊過去接住就好。”
“他們哪有你這好的水性，”小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自信地笑笑，“下遊交給我，你們就放心玩吧。”
小林撐著傘朝下遊走去。稍作熱身的我們丟下傘，脫去了礙事的衣物。雨點打在身上，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不過似乎沒有人注意。等到上遊負責放木筏的人準備完畢，我們開始了久違的江中跳板。
由於我是公認的冠軍，出場就排在了壓軸的位置。不少人躍躍欲試，想要打破我的記錄，但都以失敗告終。看得出來，今天的江水的確給江中跳板帶來了不小的阻礙。許多人連板子都沒有碰到就落入水中，而後怏怏地遊回起點。小林在下遊來回撿著木筏，看上去消耗了不少精力。
“小林，到你了！”我遠遠招呼著下遊的小林。
遠方的他擺擺手，大概是累的不輕。見他沒有參與的意願，我稍作伸展靠近了岸邊。
背後傳來玩伴們的歡呼聲，不禁讓我有些洋洋得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用手把頭發梳向後方。
在這個聲勢浩大的雨季，身為江中跳板冠軍的我向著自己的記錄發起了挑戰。
***
“怎樣，昨晚過得不錯吧？後麵有沒有什進展？”前輩邀功似的，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前輩，之後我不幹了。最後一天，就讓我好好工作吧。”我撇開肩上的手，旁若無人地走過他的身旁。
我比平時更認真地做著今晚的工作。由於是突然辭職，這個月的工資被扣去了不少，不過我根本懶得在意。
如今的我，想要擺脫這一成不變的生活。
進出廚房的功夫，我碰到了小雲。經過我身旁的時候，小雲頓了頓，但她隻是咬咬嘴唇，什也沒有說。也許她仍在為我昨日的冒失而惱火。
“我要回去一趟，最近都不會回來了。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這是你的選擇，跟我沒什關係吧。”語氣雖然冰冷，小雲終究還是開了口。
“小青。”我正準備走遠，小雲卻又叫住了我。我轉過頭，隻見她的眼中有淚光閃爍。
“回去的時候，替我跟哥哥問聲好。”
***
木筏順著江水，迅速地向下移動。我找準時機，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上麵。
江中跳板的規則聽起來很簡單，實際上卻很考驗平衡。我微微傾斜身體，找準木筏的重心。今天的江水太過湍急，即便由我來操控木筏，也很難做到不搖搖晃晃。我觀察著前方浪潮的起伏，避開可能導致失衡的激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為何，今天的我感覺非常痛快，對木筏的掌控也十分精確，仿佛是操控自己的身體部位。轉眼之間，我竟然打破了先前的記錄。我聽見背後傳來玩伴們的喊叫，想必是在為我歡呼。但此刻的我專注於木筏，沒有辦法分心去看。
喊叫聲忽然變得激烈，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尋常。與此同時，後方傳來了不可思議的潮聲。我不顧木筏傾倒的風險，猛地回過頭。那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幅場景。
洪水來了。
***
結束了當晚的工作，我帶著寄存的行李來到了火車站。手頭的錢實在算不上充裕，為了節約路途中的開銷，我買了半夜的火車硬座。綠皮火車換換進站，給我的感覺卻異常親切。對大多數人來說，綠皮火車和故鄉一樣，已經成為了過去的某種代稱，僅僅用於記載時間留下的足跡。
信號燈亮起，火車出發，我在睡夢中緩緩駛向故鄉。
我做了一個關於鬆月的夢。
夢中的她拉著我的手，在漫山的紅葉中奔跑，一如我初見她時那樣。
陰轉晴的天氣，我們捧起一把又一把落葉，隨後將他們拋出，如同一場永不停歇的雨。
夢中的我們雀躍著，似乎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和悲傷。
鬆月，好久不見。我說。
前方的鬆月忽然停住腳步，跟隨在身後的我差點撞上了她。
場景更迭，天氣交替，夢中的我們回到了分別的那個雨天。
小青，我不想和你分開，一點也不想。鬆月轉過身，此刻的我們仿佛咫尺天涯。
小青，你要好好生活，如果覺得迷惘，就握緊這塊石頭吧。無論在哪，我都會聽見你的心聲。鬆月把石頭推入我的手中，石頭上刻著楓葉的形狀，向我傳遞著鬆月的體溫。
小青，我知道你足夠堅強，無論怎樣的浪潮都無法將你吞沒。
鬆月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於是我緊緊抱住了她。
小青，如果我無法走出這片楓樹林，你要替我看看外麵的世界。
小青，等你成為了值得驕傲的大人，你還會記得我嗎？
鬆月踮起腳吻了吻我，接著向後退去。
我揮手道別，直到鬆月消失在楓樹林的盡頭，直到記憶中的那場洪水來臨。
***
洪水席卷而來，岸兩旁的樹木甚至都被連根拔起。我看見上遊的玩伴們朝著我的方向拚命奔跑。我已經不記得那時的他們是什樣的神情了。也許是驚恐，也許是絕望，也許是對乘著木筏獨自飄遠的我的怨恨。
江流愈發湍急，木筏上的我竭力控製著方向。我眼睜睜看著玩伴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水吞沒，而我卻無能為力。在這場突然其來的災難麵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
“小青！抓緊了！千萬不要鬆手！”就在這時，岸邊傳來小林的聲音。我猛地轉頭望去，隻見小林一邊朝前奔跑，一邊向我喊話。
“小林！到木筏上來！你跑不過洪水的！”我朝著小林的方向呼喊。
“你的筏子，坐不了兩個人！”全力奔跑的小林，很快就被我追上。而跟在我身後的洪水，也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席卷而來。
“小青，聽我說！”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定，像是自知無法抵抗命運，小林忽然停在了原地。
“我已經不行了！你答應我，幫我照看好妹妹！”
“小林！跑起來！”我不顧木筏的顛簸，用力朝著小林揮手。
小林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忘懷。他用手指比劃出了兩個數字。
在小林最後的見證下，我達成了江中跳板的新紀錄。
***
我在疲倦和肌肉酸痛中踏上了故鄉的土地。闊別已久，這的樣貌也大不相同。自從決堤引發洪水以後，上遊修的新的大壩，那時的災難再也不會發生了。嶄新的樓房在那些被衝垮的民居上矗立而起，也帶來了新的人口和機遇。我想，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消解那場災難帶來的創傷。
放下行李以後，我走遍了城鎮的各個角落。大洪水衝垮了城鎮的很多地方，自那以後，我們一家就搬離了這。一些地方對我來說變得陌生，一些地方仍然保留著過往的痕跡。路過那時的初中，除了表麵的翻新以外，並沒有什變化。大洪水發生的那天恰好是周末，學校並沒有出現什傷亡。
但那天參加江中跳板的玩伴，隻有我一人幸存下來。
每每想到這個事實，我的心總會被深深的罪惡感包裹，壓抑得簡直無法呼吸。
木筏上的我獨自逃走，眼看著他們被水吞沒。
***
我緊緊抓著木筏的邊緣，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激流常常將我從木筏上推下，而我一次又一次拚命地遊回了木筏。隨著江水漂下的樹枝劃傷了我的手臂，可是我根本沒有在意傷口的精力。我想辦法抓住一段漂過身旁的繩子，把身體綁在木筏上，好讓自己稍作休息。
天色完全暗下了。在這可怖的夜色中，我什都無法看見。兩岸沒有燈火，身後濤聲依舊。我開始感覺到饑餓，更多的還是孤獨。此刻乘坐著諾亞方舟的我，祈求得到上天的寬恕，可是當然無人應答。
無邊無際的黑，無窮無盡的浪。我想到了小林，想到了被江水吞沒的玩伴們。因為我的擅自行動，他們失去了寶貴的生命。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寧願被洪水衝走的人是我。
江水的流速似乎有所放緩，我的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而後，我終於陷入了沉睡。
***
“小青？”
走在沿江的小徑上，我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回過頭，竟然是小林的母親。
“小青，好久沒見到你，怎突然有空回來。”
“有點想家……所以回來了。”我別過頭，不願對上小林母親的目光。
“這樣啊。小雲最近過的好嗎？我聽她說，你們在同一個地方打工。”
“小雲她工作很努力。”
“你們兩個孩子，轉眼就變成大人了呢。如果小林知道了，他一定會很開心吧。”
“對不起，我會去看他的。”
“小青？”
時間也許會淡化那時的記憶，但事實永遠不會被遺忘。與之而來的愧疚感，壓得我喘不過氣。沒來由地，我開始奔跑，直到身旁空無一人才停下。
把哥哥還給我！小雲不斷地捶打著我的身體，即使小林母親拚命將她拉開也無濟於事。
憑什最後隻有你活下來了，哥哥他明明是那好的人，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什！
小雲的臉上涕淚交橫。我很想告訴她，我也不希望那時候木筏上的人是我。可是我忽然想到了小林最後的笑容。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辜負他的這份信任。
我跪在地上，為隻有我肩膀高的小雲擦去眼淚，不顧她的拳打腳踢。
小雲，聽我說。直到最後，你哥哥都在想著你的事情。小林說，他會永遠守護著你，無論怎樣的困難都無法將你打敗。
小雲慢慢停下了動作。我注視著她的雙眼，同樣淚流滿麵。
活著本身，就是生者對死者的贖罪。
***
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瞼。我勉強睜開眼，仿佛第一次見到太陽。四周除了不絕的水聲，簡直安靜地有些過頭。我解開身上的繩段，從木筏上支起身子。
沿著江流一路漂下，我竟來到了一條小河之中。
木筏奇跡般地卡在了幾塊巨石的凹處。這的河水不深，流速也完全放緩下來。
我跳下木筏，靠著僅存的力氣遊向不遠的岸邊。我摸過野草下方的泥土，這並沒有留下洪水的痕跡。兩岸的樹木也都完好無損，我有些懷疑記憶的真實性。
小林笑著向我揮手的畫麵，忽然浮現在我的眼前。頭部傳來一陣劇痛，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一邊扶著頭，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挪動腳步。
沿河走了一段路後，視野變得開闊起來。不遠的矮山上，長著一片紅楓林。數不盡的紅葉在風中搖曳，簡直像是起舞一般。小鎮長大的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色。似乎有什東西在呼喚著我。
我不由自主地朝著那片楓林走去。體力逐漸不止，我的視野開始天旋地轉起來。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鈴鐺的響聲，隱約的歌聲從不遠的地方傳來。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歌聲變得越來越清晰。我逐漸分辨出唱的是什歌。
那是用家鄉方言傳唱的，祭祀時才會使用的曲目。歌詞我沒有記住，但大意是為了他人祈福。歌聲中流露淡淡的憂傷，我竟覺得有些肅穆。
不知不覺間，鈴鐺的聲音停止了。我緩緩抬起頭來。在斑駁的樹影中，渾身濕透的我，遇見了歌聲的主人。
那是我與鬆月的第一次相遇。
***
“小林，我來看你了。真是好久不見。”
從小林母親身旁逃走的我，此刻盤腿坐在沿江的石階上，喝著路上買來的啤酒，和身旁的空氣對話。
“小林，小雲現在過的很好，考上了大學，也有了喜歡的人·。”
我站起身，把剩餘的啤酒澆在鏽跡斑斑的標識牌底部，當作是和小林對飲。
五年之後，我又回到了江中跳板的起點。在我身後的樟樹下，豎著幾排低矮的石碑。那是洪水結束以後，我用從江中撈起的石頭，一點一點磨成的。石碑上沒有姓名，但我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
洪水結束以後，大人們立馬展開了搜救。玩伴們的身體被江水泡的浮腫，而我卻不忍去看。更多的人不知所蹤，這其中也包括小林。搜救現場籠罩著悲慟，穿行在人群之中的我，深深地感到無能為力。我必須做些什才好。於是我留下了那些石碑，當作是自身的贖罪。
“小林，小雲她……好像喜歡上我了。”
長大後我離開家鄉，拋下往事開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答應她。”
那時的我似乎還留有遺憾，於是我返回了故鄉。
“畢竟，我和鬆月約好了啊。”
沿著五年前漂流的路線，我快步向前。
“那，我出發了。”
我知道旅行的終點會是鬆月。
***
“迷路了嗎？”女孩麵露笑意，握著鈴鐺的雙手垂至裙擺。
“這是什地方？”
“臉上髒了，先擦擦吧。”女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拿出手帕遞給我。
手帕上繡著淡藍色的紋路，聞起來還有淡淡的清香。從小很少與女生接觸的我，不覺有些羞赧。我擦去臉上的汙泥，把頭發整理妥當。
“洪水，洪水現在怎樣了？”我脫口而出。
“你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女孩吃了一驚，打量著滿身髒亂的我。
“到我家來吧，冷靜之後把情況和我說說，好嗎？”
明明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關心，我卻感到鼻頭一酸。
“對了，我叫鬆月，你呢？”
“……小青。”
***
沿河走了不久，茂密的樹林攔住了去路，我隻好折返到城鎮的街道上。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那片楓樹林的具體位置。和鬆月的告別太過匆忙，相隔的時間也太過久遠，我不記得那時的路。僅憑著間斷的記憶，我朝著下遊的方向前行著。
秋天的太陽下山很早，沒過多久，夕陽的餘暉也在山的背後消散。夜間行路並不是好的選擇，我在城鎮找到一家簡陋的旅店住了下來。無論是住宿還是晚飯，這的價錢都比大城市便宜許多。
我把沉重的背包丟在一旁，終於在床上躺下。我拿出一天沒有查看的手機，果然接到了不少消息。我把學校的問詢和前輩假意的關心統統刪除，忽然看到了小雲的信息。
“你還好嗎？”
回想起前日發生的事情，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果我變得坦率一些，我和小雲的關係也不至於變得如此僵硬。可是如今的我，實在無法承載起小雲的那份心意。
那時對我滿懷恨意的女孩，如今卻想要依偎在我的懷中。
一切仿佛是上天和我開的玩笑。
“我去看望小林了，路上還碰到了你媽媽。她也挺關心你。”
“是嗎，這樣就好。接下來準備要去哪?”時間不早，小雲卻很快回複了我的消息。
“我要找到當初漂流的終點，我要找到那片楓樹林。”
“在那之後，你還會回來嗎?”
我無法回答屏幕上小雲的話。過了一會，她發來了最後一條信息。
“有時候，我會有點嫉妒鬆月呢。無論如何，請好好保重。”
我把手機關機，接著熄燈躺下。今後何去何從，我還沒有想過。鬆月拯救了失魂落魄的我，而我想要與她再見。
夢中我又見到了鬆月。在那場不絕的楓葉雨後，隻有一地隱隱的月。
***
鬆月帶著我爬上山腰，麵前是一間簡陋的民房。陳舊的瓦片記載了屋子的年歲，門前的石磚上長著青苔，仿佛融入了自然之中。
“不嫌棄的話，趕緊進來吧?”
鬆月略顯尷尬地笑笑，我連忙跟上她的腳步。
鬆月拉了燈線，黃色的燈光跟著忽閃了幾下。室內仍然有些昏暗。她帶著我走進看上去像是臥室的地方。
“爸爸的衣服，你應該穿得下，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先好好洗個澡吧。”
鬆月從壁櫃找出幾件衣服，讓我在洗澡之後換上。浴室的水壓不太穩定，可是對於在江流中浸泡了一天一夜的我來說，已經十分難得了。
沐浴之後，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不少。我回到桌前的時候，鬆月已經泡好了兩杯茶。
“嚐嚐看，我從山上摘的。喝了會讓身子暖一些。”
我雙手端起茶，很快半杯下肚。茶水帶著微微的苦澀，我凝視著表麵升起的白汽，努力讓心情平複下來。
鬆月靜靜地望著我。在此之前，我還沒有仔細觀察過她的樣貌，於是也抬起了頭。
鬆月看上去比我年長一些，也許是附近的高中生，可但我並不能夠斷定。她留著短發，皮膚不算白皙，但外貌十分清秀。鬆月的嘴角看上去總像是在笑。
注意到我的視線，鬆月向我投來了饒有興致的目光，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稍不注意仿佛會陷入其中。
“隻有你住在這嗎?”
鬆月的家看上去沒有多少生活的痕跡，這讓我有點疑惑。
“爸爸媽媽出去打工了。我和奶奶一起住，不過，她走了有一段時間了。”
鬆月的眼閃過落寞的神色。
“對不起。”我連忙打住話題。
“和我講講，發生了什吧。”
我正要開口，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惹得鬆月一陣發笑。
“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如果還有力氣的話，來給我幫幫忙？”
從洪水中死逃生的我，就這樣偶然闖入了鬆月的生活。
***
天色方曉，我就從旅館繼續出發了。身處異地，我睡的很不安穩，做夢也隻有零碎的片段。不知為何，我的心有些暗暗的擔憂。我不知道鬆月是否還會留在原地，在那片楓樹林中，也許我什都無法找到。但我已然邁出了腳步。
徒步實在太遠，路過新的城鎮時，我租了自行車，繼續朝著記憶中的方向騎行。道路時寬時窄，每到新的分岔口，我都會停下四處問路。那片楓樹林的特征太過模糊，光是問路我就要花上好長時間。
臨近中午，我把自行車支在一旁，精疲力盡地坐在路邊的坎子上休息。在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麵孔之中穿行的我，終於還是迷失了方向。前方的路通往一座村落的內部，再往前走就是密林。這意味著我將無法繼續前進。
天色陰晴不定，倏地下起雨來。精疲力盡的我無處可以躲避，索性就這樣坐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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