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舒涵散開神識,頃刻間掃過整個莊園,微微頷首:“陳家宗祠仍在,看來夫君所言不差。”
說罷,她邁步往大門走去。
陳淵跟上,兩個門子依舊坐在台階上閑聊,視若無睹。
兩人穿過緊閉的大門,踱步而行,繞過照壁,走過正堂,來到後院之中。
一間大廳內,十幾人圍在一張寬大的圓桌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在用飯。
桌上十幾道菜肴,葷素皆有,極為豐盛,但菜式卻頗為簡單。
無一人言語,俱是端碗持箸,細嚼慢咽,很是安靜。
敬舒涵正要現出身形,陳淵微微搖頭:“何必打攪他們吃飯。”
敬舒涵點了點頭,兩人便在一旁等候。
過了一會,坐在主位的老者放下碗筷,碗中不剩一粒米。
此人看上去約莫五六十歲,容貌清臒,坐在那,身姿筆直。
他拿起桌上白帕,擦了擦嘴,起身離去,從始至終,不發一言。
兩人跟了上去,跟在老者身後,穿過回廊花園,來到一間書房。
守候在此的仆役點起燈燭,奉上香茶,老者坐在書桌前,拿起一冊書,翻看起來。
就在這時,一道平淡的聲音傳入他耳中:“你可是這一代陳家家主?”
老者一驚,抬起頭來,便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書房之中,男子豐神俊朗,女子清麗絕倫,俱是一身白衫,出塵脫俗,不似凡俗中人。
他輕舒一口氣,放下手中書卷,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兩位少俠認錯人了,老朽朱允修,並非蕩寇候府中人。”
陳淵眉頭一皺:“陳家已經搬離此地?”
老者上下打量著陳淵,目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這位少俠莫非不知,五年之前,蕩寇候因兵敗玉榮關,損兵折將,已被朝廷降罪,斬首示眾。”
“陳家也受到牽聯,男子俱遭流放,刺配邊軍,女子充入教坊司,蕩寇候府,已經風流雲散。”
陳淵一怔,敬舒涵神情微冷,開口道:“陳家既遭朝廷降罪,其宗祠為何仍在莊中,這祖宅又為何落入你手中?”
老者輕歎一聲:“兩位少俠有所不知,老朽昔年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索性往邊關投軍,入蕩寇候帳中,為記室參軍,替蕩寇候出謀劃策,小有功勞。”
“後經蕩寇候舉薦,入朝為官,又多經蕩寇候扶助,曆任數職,轉遷至玉州太守。”
“蕩寇候此番遭難,老朽也受到攻訐,索性告老還鄉,從戶部公產司買下此莊,舉家遷至此處,免遭他人毀壞。”
“並時時灑掃陳家宗祠,敬香祭拜,看守墳塋,聊盡寸心,以報蕩寇候知遇之恩。”
敬舒涵神情稍緩:“你倒是知恩圖報。”
老者沉吟了一下,問道:“兩位少俠如此關心陳家,莫非與陳家有舊?”
陳淵淡淡道:“三百年前,我亦是陳家之人。”
老者一愣,再度拱手,眼神半信半疑:“原來是兩位仙師,老朽眼拙,失禮之處,請勿怪罪。”
陳淵道:“我二人不過是修道士,當不得如此稱呼。”
“老丈既為陳家守護宗祠祖宅,其中有陳某父母兄妹之靈位,於我也算有恩。”
“這一粒丹藥,老丈和水服下,可保百年之壽,再無病患之苦。”
說罷,他翻手拿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丹藥,抬手一推,緩緩飛向老者。
這是他早年煉製的煉氣期丹藥,已在芥子環中存放了幾百年,但藥力沒有半分減弱。
老者見此手段,心中再無懷疑,深深一拜:“多謝仙師賜丹!”
他雙手接過丹藥,轉身放入茶盞之中,頃刻化開,清香撲鼻,一聞之下,便覺精神振奮,身軀輕盈。
老者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隻覺通體舒泰。
他又向陳淵一拜:“老朽昔年在蕩寇候帳中時,曾聽蕩寇候酒醉後說起,陳家祖上有一位先人,幾百年前成仙得道,賜下仙法,隻當是酒後戲言。”
“如今思之,蕩寇候所言先人,定是仙師無疑。”
“如今陳家遭逢大難,懇請仙師出手,讓朝廷收回成命,赦蕩寇候之罪,恢複陳家爵位。”
陳淵微微搖頭:“陳某卻曾賜下仙法,然遠未成仙得道。”
“陳家昔日因戰功而興,如今因戰敗而衰,合乎情理,陳某不會出手幹預。”
老者不甘道:“仙師……”
陳淵打斷道:“趙家現在如何了?”
老者歎了一口氣,問道:“前輩是說哪個趙家?”
陳淵道:“陳家與趙家交好,在朝中互為奧援,如今陳家遭難,趙家可曾伸出援手?”
老者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仙師是說淩川伯趙家?”
“老朽也曾聽蕩寇候說起過,陳家與趙家過去似有幾分交情。”
“但趙家子孫庸碌,早在幾十年前,就丟了武職,和陳家的交情也慢慢斷了。”
“三十六年前,最後一位淩川伯好色如命,荒淫無度。”
“二十一歲即因與姬妾歡好之時,服用壯陽之物,興奮過度,暴斃而亡。”
“卻未留下子嗣繼承爵位,嫡脈傳承斷絕,偌大淩川伯府,就此煙消雲散。”
陳淵想起趙山對他的關照,眼神複雜,微微搖頭:“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今日之事,你切勿外傳,以免招惹災禍。”
話音落下,他握住敬舒涵的手,兩人身形憑空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老者看著空空如也的書房,久久不語,忽然長歎一聲,轉頭看向窗外。
暮色蒼茫,天光黯淡,白雲若絮。
老者輕聲誦讀:“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
宅院之後,一座宏偉的建築麵前,陳淵和敬舒涵的身影緩緩浮現而出。
兩扇漆黑木門緊閉,莊嚴肅穆,匾額上寫著“陳氏宗祠”四個字。
兩邊刻著金聯,右為“勤學直書,應念先人之德”,左為“輔君佐霸,當弘乃祖之功”。
此處沒有絲毫變化,與陳淵一百六十多年前,回到陳家村時所見一模一樣。
陳淵抬袖一拂,木門無聲無息敞開。
他邁步而入,敬舒涵輕歎一聲,跟在一旁,經過天井,來到正堂。
堂中立有四根金柱,擺著長明燈燭,幹淨整潔,顯然時時有人打掃。
一個數層高的木台立在堂中,供奉著密密麻麻的牌位。
最上麵一層,供奉著兩個栗木牌位,分別寫著“陳氏高祖諱鐵柱之神主”、“陳氏高祖妣陳母李氏之神主”。
第二層供奉著兩個栗木牌位,右起分別是“陳氏曾祖諱大牛之神主”、“陳氏曾祖妣陳母劉氏之神主”。
再往下,每一層的牌位越來越多。
陳淵的目光落在最上麵的兩個牌位上,神情有些複雜。
他從供台最下層拿起一炷線香,輕輕吹了一口氣,線香無火自燃,插在香爐中。
陳淵跪在蒲團上,重重叩頭,連續三次,方才起身。
敬舒涵也拿起一炷線香,吹燃之後,插在香爐中,盈盈拜下。
陳淵站在一旁,眼神柔和,翻手拿出一個卷軸,緩緩打開,麵是一幅畫,已經微微泛黃。
畫中是一個身穿勁裝的年輕人,容貌和陳淵一般無二,雙手握著一柄長刀,擺出五虎斷門刀的起手式,眼神銳利,英武不凡。
畫像一角,用秀氣的小楷寫著一列字:“乙亥年中秋,二兄離家二十一載,小妹望月懷遠,特請丹青聖手韓柏作。”
陳淵凝望著畫中的自己,眼神中透出幾分悵然。
敬舒涵起身後,看著這幅畫,輕聲道:“這是夫君的小妹請人所畫?”
陳淵點了點頭。
“夫君真的不管陳家了?”
陳淵轉頭看向密密麻麻的靈位,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凡人無有修為,壽不過百載,縱然富貴十世百世,隻要有一紈子孫,或是卷入朝堂政爭,或是陷於亂世,便難逃衰敗。”
“我離去修道之時,留下金銀財帛、田產莊園,並請趙師兄相助。”
“陳家才從一介窮苦莊戶,變為地主富紳,後又封候拜將,得三百年富貴,我已仁至義盡。”
“如今起落沉浮,再是尋常不過,我又何必再插手?”
敬舒涵道:“可他們終究是夫君兄妹之後人,是夫君的親族,夫君就忍心看他們遭此厄難?”
陳淵怔了怔,低頭看向手中畫作,緩緩點頭:“你說得不錯,我雖不欲保陳家萬世富貴,但他們終究是我大兄小妹之後人。”
“我不忍任其刺配邊軍,流落風塵,自當出手相救。”
“但他們以後如何,卻再與我無關。”
“我樹敵無數,仇家太多,你也不要關照,否則讓人得知他們是我後人,反而招致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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