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

    陳柏有

    一

    偌大城市，茫茫人海，兆光複和奉欣的人生軌跡莫名其妙地相交而過。

    兆光複早退休了，但街道信任他，仍要他當一個非正規就業勞動組織的負責人。他子女全是金領，不愁吃穿，於是托搭檔管理，自己一星期去一二天辦公室。領外孫之餘，他揀起學生時代的愛好，筆耕為樂。

    他大專的班長敬找來了。敬的兒子比他的大女兒小二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商校畢業，上了二年班，不安心了，下海，失敗，再進修……折騰到最後，幹脆當啃老族，光棍一條，遊手好閑不算，還渾身不舒服，把上醫院當串門子。可憐天下父母心！敬是家由國有製改革成股份製的小廠的廠長，不讓不成器的兒子進廠，省得“扡頭皮”，寧可當鸚鵡養著，還替兒子以自由職業者的名義向街道繳納“三金”（失業、醫療、養老社會保障基金）。聽說非正規就業勞動組織繳得最少，他請兆光複吃飯，要求替兒子改換門庭。兆光複當然不可拒之門外，辦了掛靠手續，代他繳納“三金”。

    半年後，敬帶來整套資料，要求兆光複讓妻子的炒股朋友——女教師的女兒奉欣掛靠。非正規就業勞動組織本是市政府為吸納失業人員、維護社會安定而給予優惠政策的權宜組織，不是收容所，不可隨便讓人掛靠。兆光複略略看看勞動手冊的就業記錄，密密麻麻，也就是說，奉欣無論去哪兒工作，從不超過一個季度，還經常待業。兆光複的服務社一季度繳回三金。他擔心奉欣“女人的心，秋天的雲”，變幻無常，平添麻煩。敬再三求情，呈上一個季度的三金。兆光複無奈答應，順便看照片，覺得年齡介於自己兩個女兒間的奉欣還算清秀，醒目的是長對大大的招風耳。

    擔心不幸而變成現實。一個多月後，女教師打電話給兆光複。他問清身份，不由得打個激靈。她說，嫂子不肯打電話，她隻能直接聯係了。她說，有家公司欲聘用女兒，因此要求馬上取出勞動手冊等，返回三金。他解釋：街道組織不允許折騰，三金入社保中心就不可提出……她卻不把服務社當回事，糾纏不休。第二天，他到街道找老友商量。老友不相信正規公司會替旅遊職校生繳納三金，建議用複印件搪塞了事。退休女教師無奈接受。

    一天傍晚，鬧市車水馬龍，兆光複帶著外孫，在大女兒的鬧中取靜的小區門口，將複印件交給初次謀麵的奉欣。她相當好認，長對大大尖尖的招風耳。他不久前自費出版24萬字的科幻神話影視文學劇本，順便簽名賣本給她，在扉頁上寫“雅正”。

    奉欣微胖，胸脯豐滿。他知道她實足32歲，詫異她齡哺乳。生活閱曆告訴他，低學曆者，尤其女性，早婚早育，例如大女兒中學同學。她為何晚了呢？女人有少數月子養胖的，一旦哺乳，自帶寶寶，便會消瘦，除非沒奶水，或不開懷，而她似乎是開懷的……他雖不能如蒲鬆齡般設粥棚釆風，但隻要有機會，總要求人講故事，談軼聞，道趣事，至少挖素材，覓線索，找靈感。他覺得這個少婦的生活有故事，可以交往，隻是初次謀麵，不可唐突，便客套幾句分手。

    殊料她第二天發短信，要他解釋，何為“雅正”。足足一星期，她發短信、打電話，評論劇本，提意見、建議……樂此不疲。

    劇本的序是位老導演寫的。導演認為，劇本容量相當於《魔戒》三部曲，當時大陸的特技手段也不足，沒人會投資，主張自費出版。兆光複二年跑動漫、卡通、電影、電視節，與境內外影視製作公司接洽，最終絕望，自費出版。劇本和小說不同，閱讀者要將自己置身於虛幻的銀幕、熒屏前，邊看邊想象，這個劇本內容又是科幻的，一般人較難看懂。奉欣似乎看懂了，還主張改編為廣播小說，當然令兆光複刮目相看，邀她到辦公室麵談。

    二

    奉欣說自己挺忙，兆光複說由她決定。半月後，她應約前來。素昧平生，略略客套後，他作為長輩，自然要了解她的近況。

    不出他街道領導所料，複印件沒起作用，那家公司並沒聘用她。她所在街道介紹她給－對白人夫婦當保姆，帶剛滿周歲的嬰兒，教英語，月收入四千多元。此前，她在一家公司給總經理當翻譯，月薪三千多元。

    “當翻譯相當輕鬆，不是挺好嗎？”

    “我炒老板魷魚。”

    “為什呀？”

    “老板是大色狼！老婆就在身邊，還公然調戲我。上班一個多月，一天，我進個小房間，他跟進來就從背後抱牢我！”

    “你該反抗，告訴他夫人呀。”

    “沒用！夫人平時就妒嫉我漂亮，也吃不消他……”

    “他幾歲？”

    “大我不了幾歲。”

    “！找同事一起抵製呀。”

    “說不得。”

    “為什呀？”

    “女的都吃醋，男的都揩油！”

    稍稍沉默後，他問：“現在的白種男人還好吧？”

    她不假思索地答：“不清楚。”

    “什意思？”

    “他看我的眼神不對……總要看我胸脯。”

    他哭笑不得，引用一句流行語“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要努力尋找工作”，勸她減點戒備心，必要時適當忍讓，別意氣用事，頻繁跳槽……她一甩頭發，不以為然地說：“有本事怕找不到工作嗎？我還要挑挑揀揀哩。”

    低學曆者口中冒出精英的豪言壯語，普通女人以西施自居。他吃不透這個少婦了，隻得轉變話題。

    “孩子挺可愛吧？有照片嗎？”

    “沒有孩子。有的活，肯定瀟灑。”

    又出乎他意料！他問：“結婚幾年了？不要孩子？”

    “五年了。我不要，再說我和老公住一起的時間也少。”

    “怎回事？”

    “他沒房子。我起初住在公婆家，不到半年，我獨自住回娘家。”

    “這是分居呀！你倆是自由戀愛吧？””

    “職業培訓時認識的。他拚命追求……我真後悔！”

    “他在哪兒工作？”

    “大眾汽車公司流水線上，崗位沒動過。”

    “不錯哩，收入也不低。”

    “哼！有時還由我開銷。”

    “怎說？”

    “住他家時，臨時冒出什開銷，他不在家，我不見得不摸錢包吧？他上我家，我掏錢添菜、買啤酒……”

    “敢情你的收入全部歸己？兩人的錢合起來才可買房呀。”

    “沒這話！男人要討老婆，先得買房子！對了，我對他說了，三個月內離婚！”

    “為什呀？”

    “因為他養不活我！”

    “你三十多歲就要人養？”

    “當然！我嘛，吃吃，穿穿，玩玩，睡睡……”

    “他同意嗎？”

    “不管！反正沒小囡。”

    俗話說，“寧毀一座廟，不拆一個家”，他苦口婆心勸她善待婚姻。見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便換話題。

    “你業餘有什愛好？”

    “睡覺。”

    “一天幾小時？”

    “十二三小時。”

    “你不笨，少睡，多看些書，要珍惜生命呀。”

    “就看你的書，我高興；別人的，不看！”

    “看些你原來的專業書——溫故知新，有益工作。你英語水平不低，加把油，至少拿到六級證書，有利求職、加薪。再說，少睡悶覺可減肥。”

    “這話我聽得進，不過不考慮減肥。”

    “不減？”

    “女人肥，男人愛。”

    家常不宜拉下去了，他除已出版的書，還就不久前完成的長篇小說征求意見。

    三

    兆光複應一民辦影視公司導演之約寫就電視連續劇本，一直沒人投資，便改寫成長篇小說。聽說一年一度的大型書市開幕了，他編寫提綱，打算去試試運氣——找出版商。他打電話建議奉欣一起去感受文化氛圍，買些修養、專業書。

    她去了，畏畏縮縮地幫他發提綱。他發現去遲了，出版社隻賣書不收稿，便拉她聽市詩詞學會副會長邊講述作家、詩人去汶川“5.12”大地震重災區采訪的過程，邊朗誦詩詞。他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卻聽到背後傳來鼾聲，原來她坐著酣睡。他呆怔當場。

    她羞慚了，主動表示幫他打印小說稿——用母親炒股的電腦。

    二星期後，她一個字沒打，手寫稿完璧歸趙。他懶得理她。

    一個季度快過去了，他通知敬，繳兒子三金時帶上奉欣的。敬很快來了，說奉欣會自己來繳。

    過了幾天，即9月下旬，他收到她的短信：

    老師：您好！我找到正式工作了！我的新公司會幫我加金（解三金）的。找（改）天我請你喝咖啡，你把勞動手冊和退工單給我，我們好好聊聊。

    她吃了燈草灰！非正規就業勞動組織每月上旬辦理退工手續，才可確保下旬在市社保中心辦妥手續，下月轉移繳納三金的單位。下旬辦理退工手續，要到10月上旬才生效；何況逢慶長假，或許得順延到中旬。這樣，她的三金就得由服務社支付——這份咖啡代價太大了！他打電話說明情況，要她馬上繳納一個月的三金；告訴她，節後才拿得到退工單等。她無法理解，糾纏不休。他無奈地向敬“投訴”。退休女教師打電話給他，也不能理解他的解釋。最後，敬妻子到自己街道求教，才說服了母女。三天，兆光複的手機始終處在充電狀態，通話十二小時多。

    果然，接受奉欣的小外貿公司節後才收勞動手冊，11月才會繳費。

    她來繳費了。他倆自然談談。

    “從事什工作？”

    “往電腦輸入、輸出境內外訂單。”

    “挺輕鬆嘛。”

    “是輕鬆，月薪隻有2000元。”

    “繁瑣的你也幹不了，又得說頭疼。離家遠嗎？”

    “一輛公交車，半小時單程。”

    “要珍惜這份工作，就得處理好上中下關係呀。”

    “經理五十出頭，是個醜八怪，應該不打我的主意吧。不過，女人都是老菜皮……”

    他大笑：“多慮了，你這對八戒耳朵太嚇人哩！”

    她不買賬：“眼睛漂亮哩，鼻子挺，嘴巴小……”

    他這才略認真地觀察她，發現她目光遊移不定，眼神少光，心頭略驚。

    “看來這份不錯的工作是長的。你坐定就會瞌睡，上班時千萬注意！回家少睡，多看書。”

    “睡覺是業餘愛好呀！”

    “你既非姑娘，也非少婦，睡眠過頭，胖總不好吧？”

    她點頭：“我是姑娘，要身材好是對的。”

    他明白了，她的心理尚滯留在少女時代。

    四

    國慶節，他家三代人去KTV放鬆。

    他收到她的祝賀短信，走出包房，回電話問她：在哪兒快活？

    她說：“獨自在中央綠地徘徊。”

    他問：“為什？”

    她說：“太苦悶了。”

    他問：“苦悶什呀？”

    她說：“他不肯離婚，連人也找不到，怎辦？”

    他聽碩士兒女興高采烈地唱歌，終於明白，海員父親和幼兒園老師既沒抓好女兒的早期教育，更對女兒放任自流，側隱之心油然而生，決定再勸誡她。他當天擬就腹稿，第二天謄清《偶見》，在她取勞動手冊、退工單等時交給她：

    小母羊徜徉在虛幻的綠地，

    孤獨，踟躕，惶惶，恓恓。

    它曾經匆匆、太過匆匆

    掙脫慈愛編織的藩籬，

    滿以為可沐浴磁性的陽光，

    依偎在徒有其表的小公羊

    柔情綿密、赤心可鑒的懷。

    激情褪盡、奢望落空的惆悵中，

    它又決然分離，逃歸故。

    關愛和溫情依然是它的期冀，

    哪怕施予一些些、一點點、

    一眼眼、一絲絲、一咪咪。

    隨心所欲的孩子啊，你將身棲何地？

    破瓜失處的你魂向何方、情歸何處？

    請珍惜已經擁有的並踏實腳下

    看似破碎、貧瘠的一畝三分地。

    憧憬的地平線後未必是

    陰陽調和，芳草萋萋碧連天；

    何況，學會生存是生命的第一大計，

    再不要得隴望蜀，眼高手低！

    至於效果，他不考慮了。

    五

    元旦，他收到她的賀詞短信，猜測她又失業了。他打電話給她，果不其然，她說二個多月工作下來，太累了，給自己放假。

    “沒其他原因？”

    “沒有。”

    “總經理沒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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