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出 亂心(完)

類別:未分類 作者:格雷文 本章:第六出 亂心(完)

    一、



    李賀書是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



    此人六十開外的年紀,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般。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甚薄,顯示出其堅毅固執的性格。那雙迷離的眼睛,看不出有一絲的情感流露。手拄兩條鐵拐,下邊隻有一對晃來晃去的褲腿。



    “李叔叔,侄兒已經把您要求的東西都帶來了!”



    劉通將“心意七香車”往前一推,恰恰在對方的跟前停住。李賀書眼睛微張,見車上擱有一柄古劍、一隻錦盒與一件黃袍。點頭之間,又抬眼向陸錦鴛望去。



    陸錦鴛察覺到對方那深邃而又神秘的眼中,閃過一縷驚異,接著溢滿憂愁,最後卻是喜悅。她想到可能以後都要與這老鬼為伴,急得險些落下淚來。然旋一念及此舉全為了劉通,便又拋開了最後的一絲猶豫,壯著膽子大聲說道:“還有我,陸錦鴛!”



    李賀書似乎全沒聽見她的話,用右腋夾住鐵拐,伸出那隻幹枯的左手,輕輕撫摸麵前的幾樣至寶。老皮與之相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半晌,他的臉上忽然露出笑意:“好……很好!通兒,你這‘天下第一俠盜’的名頭,倒非來得孟浪。”



    劉通手心不覺已攥出了汗來,沉默許久,方道:“李叔叔,現在你可以告訴我,誰是我的殺父仇人了罷?”



    李賀書並未作答,他打了個響指,卻不知從哪冒出個仆人打扮的男子來,上前推了“心意七香車”就走。劉通一呆之下,尚未發問,又聽李賀書道:“賢侄莫急,明日此時,你來‘迎雪亭’,就會知道了。”



    說著,他舉拐於地上一點,身子如一隻大鳥,直飛上天。幾個起伏,便沒了蹤影。



    陸錦鴛許久也沒回過神來,卻忽然衝對方遠去的方向大聲叫道:“那我——不用跟你走了——”



    劉通奇怪地笑笑,道:“似乎是這樣……”



    陸錦鴛未料還能與劉通共處一日,心既為對方擔心,又為自己慶幸。本以為,經過昨日那個最最平淡的一天之後,就要永陷他人之手。她真的擔心,擔心劉通是否能在其殺父仇人手中活著回來。所以早作好了自盡的準備——她已經不是第一回要自盡了。



    記得,其初為劉通劫來之時,為了她的王郎,幾次想要自盡。直到現在,當這個可憐的女子發現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劉通之時,又要為了他而自盡。



    “我是想為了劉大哥而守身?”



    陸錦鴛覺得自己好傻,“劉通怎會在意我這個醜陋的女子?在他心,恐怕隻容得下桂兒一人。



    “男人或許是最不理智的動物。他們為了美豔的嬌娘,可以去作一切,也可以放棄一切。然而,容貌往往是最有效的偽裝。劇毒的蛇,總有美麗的外在……”



    不過,一切她都認了。



    因為愛情就是奇怪,隻願付出,而不求回報。明知對方心有所屬,卻仍像一隻飛蛾,抱著最不牢靠的希望,撲進大火之中。哪怕因此粉身碎骨,化為一縷輕煙,也要將香氣獻給所愛之人。



    癡情的女子好可憐……



    陸錦鴛第一次嚐到了比自己醜陋更苦更澀的東西……



    這一日,又是平淡的一日。兩個人在小木屋內圍爐而坐,不言不語,沉浸在無聲的交流之中。



    第二天一早,又下起雪來。陸錦鴛給劉通作了平生最用心的一餐。劉通嚐出了那美味菜肴中的淚水。但為了報殺父之仇,他明知前麵就是火坑,仍然要將陸錦鴛一把推入!



    他好恨自己!



    他恨自己,並不亞於恨他的仇人!!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會像他那樣地恨自己。



    兩人用罷飯菜,輕衣空手,踏上最後一程。



    “迎雪亭”就在昨日會麵處不遠。盡管此刻漫天雪飄,模糊了視線,然劉通還是老遠就望見了獨坐亭中的李賀書。



    他們加快腳步,邁進亭內。那雙撣雪的手,忽然為眼前的景象所止:李賀書身著金絲袞龍袍,安坐於心意七香車中,雙眼平和地望著二人。



    對方忽爾淡淡一笑,將手一攤,道:“賢侄,請坐。”



    劉通不明其之用意,猶猶豫豫地坐在了石凳上。李賀書提起一旁火爐上的酒壺,在兩隻酒杯中滿滿斟上,自己先拿起一隻,拱手道:“賢侄,外邊天氣如此酷寒,你行路辛苦,先飲杯熱酒,暖暖身子罷!”說著,脖子一仰,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劉通不置可否地提起另一隻杯子,頓了一頓,最後還是將酒喝下了肚去。



    李賀書將手中之杯一拋,笑道:“好!咱們開門見山,也就不說客套話了……”



    劉通心中一突,謹慎地問道:“李叔叔的意思,是打算要告訴我殺父仇人的名字了?”



    李賀書微微一哂,正待發話,忽為陸錦鴛從旁插口道:“他……他的武功厲害嗎?劉大哥打得過他嗎?他……”



    李賀書哈哈大笑,笑得噎氣。好久好久,其笑方止:“桂兒,你的演技果然一流!不過,沒能完成義父交代的任務,倒很令我驚訝。不過,最讓老夫意想不到的,是這陸家小姐居然如此醜陋?——唔,現在可以揭下你的麵具啦!”



    “桂兒?!”



    劉通詫異地回頭望著茫然無措的陸錦鴛,顫聲問道:“錦鴛,你……你真的就是桂兒?”



    陸錦鴛一時忙亂,不知該作何解釋。而那李賀書卻掛了滿麵孔的勝券在握:“他根本不是甚陸家七小姐,而是我的養女桂兒!通兒,老夫現在也不怕告訴你聽——其實你的殺父仇人,就是我!!”



    “什?”



    劉通為此一連串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傻在了那兒。他始終自信地以為,這次的主角是他本人。一切的謎團,都待其層層揭開。然而,人生中有太多的意外。真正的幕後主宰,竟會是這貌不驚人的李賀書?!



    “你你……是你殺了我的父親?可你們兩人……那……那那次鏢……”



    李賀書依然悠閑地躺在七香車上,眼望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劉通,一臉平靜地娓娓說道:“這件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與你父劉禹共創了順德鏢局。本來,咱們親如兄弟,情同手足,感情好得沒話說。但後來在一次押鏢之後,無意發現了一張雇主失落的元朝皇室寶庫地圖。



    “那時候,我嗜賭如命,積習難返,無奈遭人算計,欠下了天大的債務。於是我就向你爹提出,要用這批寶藏去還債。可你爹他說甚就是不允,執意要將此圖歸還。當時,我扯下臉皮,苦苦哀求,他都不聽……那位雇主有權有勢,如果巴結上他,自然獲益不少。哼哼,你爹為了沽名釣譽,竟連兄弟之情也不顧了……我的心真比刀割還要痛!



    “實在無法可想,那次押鏢途中,我用寶庫的秘密打動了眾鏢師的心,共同逼你父親將圖交出。可劉禹他脾氣倔強,寧死不從,一言不和之下,大家就打了起來。你爹的武功極高,將眾位鏢師悉數擊倒,自己也因重傷不支,當場死去。我的傷勢不輕,卻仍拚盡全力,掙紮著從他身上搜出了地圖。然終還是因為體力不支而失足墜崖,砸斷了雙腿。



    “當我被人救醒之時,再摸懷中,地圖竟已不翼而飛!斯時,因為生怕遭人迫害,一點兒不敢聲張,隻得忍氣吞聲地躲在了深山之中。一次偶然的機會,老夫碰到了你的師父。從他口中知道了你的事情。我怕你以後會來尋仇,想就此斬草除根,卻因雙腿不便,隻得作罷。



    “老夫明白,你長大之後,終有一天會來找我,問我這殺父仇人是誰。所以十幾年來,老夫每天的功課,就是要考慮最穩妥的答案是甚。我明白,倘若自己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一旦以後為你發現真相,事情反而更要糟糕。因此,那天你找上山來,我才會要求你去盜這五樣東西。本來此乃借刀殺人之計,誰知你居然可以將之悉數帶回……而桂兒她……”



    “她不是桂兒!”一個聲音驟然響起道。



    二、



    劉通等人回頭看時,但見一婷婷少女,立在雪中。她著一身素色長裙,青紗遮麵,膚色如脂,仿佛與雪溶為了一體。



    “我才是桂兒,義父……”



    李賀書聽了,驚得目瞪口呆。看了看她,又望望陸錦鴛,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那桂兒緩步走進亭內,撣去身上積雪,噗一聲,跪倒在地,說道:“桂兒有負義父所托,特來請罪。”



    “桂兒不是化名?你……你真的就叫桂兒?”



    桂兒抬頭,一如既往地衝劉通深情一笑,道:“是!桂兒乃無名小卒、滄海一粟,叫什都沒有關係……”她頓了頓,又道,“劉大哥,我實是李賀書的義女。以前一直瞞著你,你不怪我?”



    “我……”劉通一時語塞,不知該喜該憂。



    李賀書臉色不善,陰著麵孔,道:“桂兒,我不是命你到姑蘇陸家去殺死陸錦鴛,而後自己冒充頂替,伺機除去劉通的嗎?”



    桂兒漲紅了臉,支吾道:“是……是……我那時初到蘇州,見了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一時貪嘴,染上腸疾……就……就拉了個稀嘩啦,躺了好幾天,病方小瘥,便錯過了陸七小姐的成婚之日……”



    李賀書聞聽,幾乎暈倒。而陸錦鴛卻啞聲笑道:“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殺手刺客因為貪吃誤事的……”



    桂兒麵紅過耳,抬頭向她一瞪,怒道:“我也是人,也是個女孩子。如何就不會貪吃?”陸錦鴛被她一罵,嚇得再不敢作聲。



    李賀書一臉鐵青,問道:“後來呢?”



    桂兒輕聲道:“後來……後來我知道劉大哥他要去‘神劍山莊’盜那‘求露寶劍’,便徑直趕了過去……見到,見到他與‘天下第一名捕’嚴政賭鬥,本來……本來是可以從旁偷襲,一劍成功的,可……可我,可我……”她說話聲音越來越輕,到這卻再講不下去了。



    “你就見色忘義,反去幫助你的敵人啦!!”陸錦鴛說著,白了劉通一眼,別轉頭去又生無名悶氣。



    劉通見桂兒柳眉倒豎正要發作,連忙從中打圓場道:“錦鴛,你也不要去說人家。要不是……要不是她……那個,嗯,你早就沒命啦!”



    “如此說來,我是該謝她呢,還是你呢?”陸錦鴛針鋒相對道。



    劉通的心事盡為其一語道破,與桂兒對望一眼,都將臉羞得通紅。



    這三人醋海風波,反把李賀書冷落在了一邊。他重重地咳嗽一聲,又將眾人的注意拉了回來。



    桂兒跪在地上,續道:“義父……我……無論如何,我是決不會殺劉大哥的。隻求……隻求義父你能放過我們……”



    “放過你們?”李賀書嘿嘿冷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想當年你被丟棄路邊,是誰將你帶回,撫養長大又傳授武藝的?現在可好,倒反幫著外人來算計老夫啦?好!很好!……哼哼,就算我不為難你們,可你問他,其殺父之仇,能不報?”



    “會的!會的!”桂兒轉臉對劉通說道,“劉大哥,你還記得咱們在‘神劍山莊’的約定?”



    劉通一呆之下,立即想起,遂點頭道:“記得!!”



    桂兒柔聲道:“我說,倘若我助你盜來其餘四樣東西,你就要為我去作一件事……”



    “這……”



    “那好!”桂兒神色凜然地說道,“這件事就是——‘不許傷害我的義父’!”



    “什?”劉通方才驟然聽其重談舊事,心便已隱隱覺得不妥。如今桂兒既提出要自己放棄報仇,那究竟要不要答應她呢?



    劉通眉頭緊鎖,情義兩難,正在左右搖擺之際,那李賀書突然拔出“求露寶劍”,逕直向他刺去。桂兒驚呼一聲,奮而躍起,擋在了情郎身前!



    李賀書此招為虛,見桂兒以身相護,連忙畫劍側揮,隻輕輕割傷女兒粉臂。他收劍嗔目,陰聲喝道:“桂兒,你……你真的要幫此人?”



    桂兒淚流滿麵,嘶聲哭道:“義父,劉大哥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決不會食言的!!”



    李賀書嘴角微顫,仗劍喝道:“他與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雖然在盜取這四件物事之時,沒有喪命。然這四件物事,如今卻都是他的黃泉路引!桂兒,你再不讓開,義父便要連你也一塊兒殺了。就算……就算我當初沒有收養你這個女兒!還不給我速速讓開?!”



    桂兒聞聽,渾身一顫。回頭望了劉通一眼,轉臉噙淚搖了搖頭。



    李賀書見狀,怒哼一聲,手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那兩人貫去。劉通此刻已回過神來,他一手攔腰抱起桂兒,一手拉住陸錦鴛,如離弦之箭,竄出亭去。



    李賀書一擊未中,其劍氣卻將亭柱削去了一角。他大喝一聲,左手撥動座下“心意七香車”的機括,居然也連人帶車地躍出了亭去!



    劉通縱得老遠,將那雙姝放下地來,回頭正見李賀書駕馭著“心意七香車”騰躍當空,揮劍砍來。他人在淩霄,獰笑道:“我手中寶劍,削鐵如泥;身上黃袍,刀槍不入。劉通!汝父不仁,休怪老夫不義。他既已為我所殺,卻也不能容你再活世上!受死吧!!”



    劉通將陸錦鴛一推,抽出桂兒腰際的鴛鴦劍,迎了上去。李賀書人已老邁,行動又不靈便,然這幾十年來,卻從未停止練劍。他的那手“退血劍法”,師承崆峒,乃是不世絕學。其招式之快,呼嘯有聲。陣陣劍氣劃空而去,飄雪四散,紛紛讓開。



    劉通生平曆敵無數,然其武功固然不高,可輕功卻是無人能敵,從來便是打不過就逃的。今天這場硬仗,算是頭一遭的生死相搏。他見對方劍招快得無與倫比,且又陰狠毒辣,招招指人要害,欲取人性命,知道今天沒有輸贏,隻有生死,不禁打疊起精神,施展開師尊所授的“太極劍法”。



    “太極劍”由武當祖師張三豐所創,講究的是以慢易快,以靜製動,以陰柔而克剛強,恰是“退血劍法”的敵手。劉通的先師雖屬武當,然其脾氣古怪,長居深山,從不認做武當弟子。個中原由,向來無人得知。劉通歸其門下,盡得武當綿柔武功之意,如果換作他派,以其薄淺功力,早就要死在李賀書的手中。



    李賀書的“求露寶劍”,乃春秋時鑄劍之神歐冶子封爐之作,向為其後世子孫視作至寶。這次被劉通盜了來,反成了敵之凶器,要取其性命。“求露寶劍”是劍中之劍,恐當年倚天屠龍再現,也莫爭其鋒。劉通手中的鴛鴦雙劍,自然更是不堪一擊。故其不敢正麵迎敵,隻與對方平刃相觸,既然避敵鋒芒,長劍才保無傷。



    桂兒同陸錦鴛從旁觀戰,見兩人一緩一疾,一攻一守,一利一鈍,一張一弛,和著滿天六出,玉龍落鱗,真美得如詩如畫一般,全不似生死惡戰。桂兒夾在義父與情郎之間,不知作何取舍,隻得袖手旁觀。



    然劉通的內力畢竟與李賀書相差太遠,即使是平鋒相觸,也每每為對方附在劍上的內勁震得虎口酸麻。他的手一發麻,招式立亂,匆忙之間,右臂已中一劍,武器險些脫手。



    桂兒見狀,再忍不住,直向那兩人撲了上去……



    三、



    桂兒既感義父養育之恩,又不忍對愛人痛下殺手。所以,她雖不阻劉通將那四樣東西交給李賀書,也絕不會讓義父用它們傷害劉通!



    劉通的武學終究不及布局多年、把握十足的李賀書,眼見立即就要喪生對方劍下。桂兒見之,再耐不住,飛身上前,玉指輕輕搭在她蕭郎持劍之手,一分勁下,鴛鴦兩開,化作兩件兵器。



    劉通、桂兒一人持鴛劍,一人持鴦劍,比翼共舞,同進同退,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陸錦鴛此刻一心全係於她劉郎的生死,便沒有因此而大發醋勁。



    桂兒一身武藝,皆拜李賀書所賜,故其對於“退血劍法”,也是了如指掌。她的功力雖然不濟,卻能連連破解對方淩厲的攻勢,總算可讓劉通略喘口氣。



    “退血劍法”,攻多守少,其要訣,就在於佛家的“舍得”二字。攻手中固然會有破綻,然舍得以身為餌,誘敵大意,利令智昏,方為此劍製勝之道。



    劉通死戰之餘,見李賀書駕馭“心意七香車”,往來縱躍,便如猿猴般靈動,心不得不讚歎公輸家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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