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合鳴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水草二十三 本章:118. 合鳴

    眼目前,秦櫻端端正正立於祠堂,麵上倒是裝得不見悲喜無甚風浪,然鼻翅終是忙不迭抖地驚天動地,看得像是三伏時候正午日頭下卯力鼓鳴的蟬。

    “這許多年,任他便在腳底下咫尺間日複一日吃喝拉撒,我從未敢近前再同其有半分明麵上的攀扯。如今想來,幾步之遙罷了,我卻生生唱了出雲深不見南來羽,水遠難尋北去魚的大軸送客戲,如此百般做作,怎不笑破人口”

    況行恭耳郭一抖,心下著實翻登不出甚的好用說辭,舌一歪嘴一抿,下巴頦直挺挺幾要紮在自家天突穴上。

    “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緣何非將那賤骨窮胎的小子說話放在心上”

    “賤骨窮胎”秦櫻自顧自嗤笑,僅僅思及五鹿渾這三字,已是不由在心下念了況行恭一句憧憧。

    況行恭依著秦櫻鼻息,倒也知覺自己話中疵累,然則因著近幾日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波三折,其那本就稀罕的耐性,已然被打熬損耗得虧到姥姥家,眼下也顧不得字斟句酌分辨對錯,蛇入曲洞一般,話趕話一路往黑走。

    “現而今,隻要歡兒毫發無傷平安歸家便好,餘的那些個親仇愛怨,全不過是過眼煙雲一絲不掛。你又何需因著那小猢猻狗嘴放的荒唐屁,便在自家肚腸翻江倒海,這般較著勁兒跟自己過意不去”

    秦櫻聽得此言,眼目微闔,屏息半刻,方才不情不願吐出幾個字來。

    “夫死子亡,獨立捱延,此間不易,佛祖見憐。幸天佑元亨,不辱承諾,錦上添花,更上層樓,方有眼下宋樓田宅鴉飛不過,金銀賊取不空之福澤。”秦櫻訕笑兩回,搖眉接道“孰料得過花甲近古稀,臨了臨了,反倒被個小兒郎玩弄於股掌,晚節難堅,身家難保”

    此言方落,秦櫻旋即開目,玉手纖纖,探掌輕往耳邊叩了叩。

    “自綁了那兒郎反泄了自家根底,到打落牙齒和血吞被逼將其引至銷磨樓,這一樁兩樁的賠本買賣,無不透著賣了餛飩買麵吃的傻氣。打今早到眼下,我這耳朵時不時響起些個前愆不滅、後過複生、逆風執炬、見欲不避一類說法,似是楞伽山上梵音遠聞,倒教我一時恍惚一時清醒起來。想是因我早年做過那些個不老成的事體,速報現報一朝還,接二連三,避無可避,唯不過坐以待罰,引頸就判而已。”

    況行恭聞聲,即便瞧不著秦櫻恭立在前,鏘鏘濟濟模樣,心下已是猜個八九不離十。

    “那小子不過貪生怕死,一時生出些急智,你當小鰍翻得起大浪,狗肉上得了大席至於因果報應,又豈是如此論法今你說到此處,我便鬥膽同漫天佛陀辯上一辯。咱先說說土下尚能喘氣的那一位生眷屬若非他早存了癡心捉月、目挑神招的念頭,哪兒能遭了親人叛兒女散的禍事既早存了不伶不俐不幹不淨的因,怎敢把黃金殿上染血、紫陌塵中受屈的果盡數栽在你頭上”

    頓個一頓,況行恭撇了撇嘴,兩臂微抬,支棱在半空,低眉往邊上虛虛啐個一口,又道“再來說說土下喘不了氣的那一位鬼冤家常言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口口聲聲說甚不喜榮華不慕王孫,時時刻刻讚啥投棄軒冕脫屣煙埃,實卻是騖利入宮,營私結黨,殺業之重,足致天譴。那般惡行,可是你操著係足紅線擺弄、吹著枕上溫言蠱惑而來的”

    秦櫻肩頭微顫,並未回身,一麵聽著,一麵將眉頭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況行恭未聞秦櫻有應,倒不在意,兩手一落,徐徐往腰上一叉,啞著嗓一字一頓道“隨你伎倆通仙,到底不能不能如佛女一般教男人們魂飛魄散頂禮膜拜不是”

    秦櫻陡聞佛女之名,禁不住連打兩個寒顫,口唇緊抿,肩上似是猛不丁挑起千鈞之重,整個人無知無覺便被壓出一個“恩”字來。

    聽得秦櫻這聲應和,況行恭心底著實舒坦很多,濡濡老樹皮一般幹裂的口唇,兀自接道“我多言一句,你且莫怪心不是你發的,業不是你造的,因不是你種的,果不是你結的;任你守口攝意,難平陽亢陰淫。茂兒一事,許是其父帶累,為當年宮內亡魂魔住了心智。想來若非你自個兒多言柔軟語,常行慈悲事,隻怕那一日你同歡兒的性命會否得全,亦在兩可”

    “瞧瞧你,還總嚷著自己笨嘴拙舌,依我看來,你這尖牙利齒,蘇張亦歎弗如。”未待況行恭一言盡落,秦櫻已是輕笑兩聲,急火火岔開話頭。“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言過時隻觀眾生,言利時隻觀自己。你將這願發在佛前,且看佛陀應你不應”

    況行恭聞秦櫻笑聲不似強作,自感一番紓解之辭終歸不致毫無所用,嘿嘿哼笑兩聲,低低說與自己聽,“佛女尚在之時,你便對我殷勤看顧,親如一家更不消提廿二歲前救死之恩再生之德”

    “我若困於漠上得遇瓢潑大雨,隻當跪地叩謝,謂其時雨,哪兒管這同一場雨是否於漠外化了湯湯洪水,橫夭百子,倒懸萬民”況行恭鼻內一哼,心下暗道是善是惡,是佛是魔,亦不過是我之鴻霖,彼之災妄,所曆非同,何以言徹之如先前將我一瞎眼花子養作教內劄工的佛女,之如後來將我這昏瞽婆子引作宋樓支應的秦櫻。

    思及此處,況行恭自顧自搖了搖眉,盲眼一闔,又再思忖道至於銷磨樓之事,我這用不上肉眼的事外人,倒是比你這耳聰目明的當局者瞧得明白些許。

    身前秦櫻自是對況行恭腹腸內慨世所發毫無所知,兩耳隻穩穩捉了況行恭低語時提及那剖心剜肉的“廿二歲”一辭。初一聞得,其既兩手攢拳,相並摩胸,隻覺膺內猶如冰炭同爐,寒熱交替,唇角不由自主已然快要溜到頜上,妙目於眶內行走個兩遭,一番躊躇後,終是將眼風自容約靈位轉至供桌的金樽上。

    “可還記得廿五歲前,我方將你引入宋樓,便也是亡夫將往廣達、入宮當差之時,你隨我在此上供祭祖,虔心齋禱,欲要為那進京的夫君多尋些個庇佑”

    況行恭聞聲淺笑,抬掌搔了搔頭,緩聲應道“豈敢忘了那一時的大歡喜宮,雖是初入中土,然則如日方生,家口正盛,風頭無兩;那一時的宋樓,更是欣欣向榮,上下和樂,備受欽敬。”

    秦櫻吞口香唾,稍見改色,麵頰微側,餘光掃了掃身後況行恭。

    “你那一時,可是不比眼下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終是隻會反反複複把句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安撫寬解了我。”

    此言一落,況行恭麵上更見柔和,“早年我於中土失所流離,吃盡苦楚;輾轉南地,小學了一手雕青本事,兩年後便自南地回歸中土。整整四十二年,說過的話、習過的字、念過的書,都不比隨在你跟前的那一年多。”

    “虧得有你為伴,這些年,無事磕磕閑牙,有事往來商議,哪怕偶爾急聒打短,倒也算個樂趣。”

    況行恭聞聲,兩手暗往背後一縮,徐徐對搓個兩回,再無意將裙身緊了緊,更顯出兩條細長仙鶴腿來。

    秦櫻重重一歎,反見宛然,挑眉再瞧瞧容約靈位,屏不住自顧自念叨道“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浮榮水劃字,在欲難行禪。”

    言罷,兩目一眯,打眼倒似瞧見了廿四歲前的自己,正自跌在蒲團上,叩著頭,顫著聲,哼哧哼哧哭得好似銀河倒泄滄海覆傾。

    “容氏祖先在上,今我夫婿為奸人所害,生受人棍之刑,筋脈肉骨皮五體難全,懸命一線。眼見存亡未卜,因果渺茫,不敢求爾等在天之靈助我夫君修整如初、康健如常,唯祈盼先祖神力蔭佑,救我夫君度此災殃、留存殘命。”

    那一時的況行恭,形容倒是同眼下沒有甚大出入,眉眼倒掛,臉肉盡削,絲毫也沒沾著半點年輕的便宜。

    “此一回,京內倒是一番覆地翻天變化老國主駕崩,新國主繼位,偏巧相公於這時給送了回來,先前天生的一表人物,竟被折騰成了那一幅缺胳膊斷腿不人不鬼樣子”

    秦櫻聞聲,臉瓜子已然拉得老長,連連抽泣個幾回,頭未扭背不動,不耐煩往身後搖了搖膀子以為舒展,後則濡濡夭桃色濃的口唇,心罵了句“說得倒像你瞧得著似的”。咒完,其一雙通紅嬌目立時緊闔,短著氣叨念道“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

    況行恭麵上有些個訕訕,即便啥也瞧不見,其仍是旋了旋頭頸,左左右右巴巴觀望,待心稍定下,這方饒了自己一口長氣,咬著舌尖吞吞吐吐道“常言說是非不由己,禍患安可防。若跟皇家扯上了幹連,那便更是不好說理了。”

    秦櫻耳郭一動,這方念起宋樓同銷磨樓的盤根錯節。想想也是,李四友便是古雲渥,古雲渥正是李四友,這個秘密,容約從未對自己遮掩,而自己,本同況行恭沒來由投契,加之用人不疑,也未曾就這事兒同其隔過肚皮。

    “廣達所傳,乃是甚的忠臣自請殉葬,截身箍魂,固守皇陵。這說法,掰開了揉碎了嚼爛了和血吞了,也是滿滿的正大光明浩氣凜然。”況行恭笑笑,露出一排鮮紅鮮紅的牙花子,“可那說平話的寫野史的,平日價沒少避著官府私下將皇家口誅筆伐即便燒了功德林,真龍天子仍能義正詞嚴說是為民請命;縱使毀了菩薩道,王權富貴照樣恬不知羞號稱除魔降妖”

    一言未盡,況行恭耳內匹然聽得急嗖嗖風聲,呼喇喇喘聲,吱扭扭門聲,而後便是咯咯一溜腳步聲。

    “老國主已然駕鶴,你往那處去,又有何用”

    之後三日,宋樓祠堂。

    況行恭實在搞不懂,這幾日,秦櫻有否在銷磨樓尋著了李四友若是尋著了,又有否將那人彘之事來龍去脈捋個清楚、討個明白

    “這三日可有發現”況行恭屏了息,小心翼翼探問一句。

    而這時的秦櫻,莫說是輕喚,即便是平地炸雷,怕也難將其從前日古雲渥的言辭中催醒過來。

    “人道樹荊棘得刺,樹桃李得蔭,佛說善惡輪回,好有一報,怎得千般倫常萬般道理,到了我身上,便隻落得個以怨報德忘恩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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