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長平關上

類別:未分類 作者:遠山樹影 本章:三、長平關上

    七月流火,暑氣未盡,山巒隻留輪廓,蟾宮隻有暗影。山的風,在夜間已有些許涼意,吹起披風,穿過戰甲,輕撫肌體,卻吹不滅胸中燃燒的烈火,也吹不散眉頭緊皺的疑雲。



    山巒跌起,跟隨河穀的方向分列;兩岸軍營,燈火比繁星更加密集;微風涼意,戰旗在燈火中招展;大兵雲集,宵柝之聲更顯死寂。



    年輕的將軍站在山巔,麵朝東北方向,遼闊的江山,他的身影孤單而渺小;暗淡的月光中,他的身軀挺拔而高傲。未經多少滄桑,他臉上的皮膚尚未粗糙;眉頭的疑雲,也壓不住他眼神中的堅決。



    東北偏北,是榮耀的方向,近百年來,於野戰之中大敗秦軍者,數以寥寥,而閼與最為閃耀。東北偏東,是責任的方向,那是都城邯鄲的方向,也是壓在他身上舉國希望來源的方向。



    “兵者死地也而易言之,趙不將則已,若將之,趙軍必敗也!”



    他在心默念,他的眼神已不再如鷹如狼般堅定。



    “父親,難道在您眼我真的如此不堪嗎?我若為將則必敗嗎?您是真的認為我如此無用,還是希望我精益求精並且慎之又慎呢?”



    想到這,他心的烈火依舊未曾熄滅,他的心依舊未冷,隻是這熊熊烈火,就像是在冰封中燃燒,他的心除了壓力,還有痛苦。



    “自分為諸侯,三晉犬牙相交,趙據北方,先都晉陽,後都邯鄲,但因太行之險,而韓國據據上黨,中山控井陘,趙雖不比魏地東西分之並不相連,但東西兩地之間的溝通卻十分脆弱;即使可以通過魏韓兩國,但趙魏韓雖同屬三晉,終究不同,三晉相互征伐不斷,在魏韓為敵國時,邯鄲晉陽之間便隻能憑借滏口陘與漳水河穀這條脆弱的交通線,這也是晉國乃至我國曆代君主皆致力於吞滅中山的緣由,父親,我說的對嗎?”



    他的手已緩緩摸向腰間的佩劍,劍比風更涼,也更能讓人冷靜。



    “自先武靈王滅中山、收北狄、奪河套之後,我國疆域雖漸為圓滿,但邯鄲僻處東南,晉陽遠在西南,兩地皆未能居中央而撫四方。加之太行延綿千,高大險峻,上黨又一直為韓國掌控,橫絕兩地之間,實乃如鯁在喉之致命險地!”



    他的麵向稍微向北偏了一些,東北偏北,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過重重山巒,看到那榮耀之地——閼與。



    “彼時秦越過韓國上黨而攻趙,一軍出滏口陘攻武安,一軍北向攻閼與。武安近邯鄲,乃邯鄲外圍護衛城邑;而閼與雖處太行腹地,卻是滏口漳水之要道關隘。”



    心跳讓他的胸膛起伏得更厲害了,因為他的心跳更加劇烈了,他閉上了眼睛,不是憂愁,而是沉思。



    “既然是兩路進攻,那秦軍的目的是武安,還是閼與呢?似乎是閼與,似乎又不是。武安近邯鄲,武安若破勢必危及邯鄲,然邯鄲自先成侯時為魏軍所破後,近百年來苦心經營,防守嚴密,非傾國之力久攻必不能下,越他國舉全力而攻,秦軍大險,故為佯攻。閼與之地,地狹而民寡,離秦甚遠,即使攻占,也不能久守,故秦攻閼與之背後必有更大之目的。然閼與處太行腹地,若秦軍攻占之,一則斷我滏口漳水之要道,二則可北向襲擾井陘道,即使不能盡分趙國為東西,也阻我東西救援往來,既如此,則秦之目的乃我趙國之東西,一則邯鄲,一則晉陽。然趙乃大國,非一戰可滅之虞虢小國;邯鄲城堅,非傾國之兵久攻必不能下之地,故秦軍攻擊閼與的目的必是晉陽。若秦軍占得閼與,則可以從上郡、河東及閼與對我晉陽實行西、南、東之三麵之圍,晉陽危矣!”



    他睜開了眼睛,暗淡的月光中,他的目光如虎狼之形,比星光更加銳利。



    “然觀秦之東出,無論連橫,無關合縱,隻耕戰以自強、弱他而利己兩策而已。於魏,秦用商君之謀,先據河西而圍安邑,迫使魏國東遷大梁,而魏地東西不接,難以救援,秦則據河西而得河東,自此後魏終不複強;於齊,秦入合縱之盟,五國攻齊,陷臨淄而下七十二城,後齊雖能複其國而收其地,卻已傷及根本,不能複強齊之勢;於楚,秦用白起為將,水灌鄢城,火燒夷陵,走楚王於陳而盡得鄢郢之地,幅員遼闊之楚已弱;於韓,秦再用白起為將,攻降野王,據南陽之地而絕上黨,割上黨之地而弱韓。然河東及鄢郢乃魏楚始興根本之地,兩國失之,再難複強;而晉陽與河東、鄢郢類之,乃趙國始興根本之地,趙若失之,必步今日之魏齊楚韓之後塵。”



    他再次向東北偏北的方向遠眺,然而夜幕與山川阻隔,即使望眼欲穿,也不能望見閼與。



    “由此可知,秦攻武安乃為閼與之策應,斷我邯鄲救援;而攻閼與乃取晉陽之前策,實乃趙國必救之地。然武安近邯鄲,趙易救之,非重兵則難為閼與之策應;而秦欲攻閼與而占之,非重兵不能急下,非重兵不能久守。閼與之敵險而遠,武安之敵近而強,故廉頗等將以為閼與地險,非久攻不能下,趙應先敗武安之敵,武安之敵若敗則閼與之敵必退,故言於先王曰閼與難救。而父親以為閼與武安兩敵皆強,而武安之敵又強於閼與之敵,非奇計不能速敗,若相持日久,秦軍攻下閼與,即使能敗武安之敵,亦不能經滏口漳水之險道而速敗閼與之敵,秦謀取晉陽之準備便已達成。廉頗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故此乃戰法之異而非勇怯之別,且父親出邯鄲三十而留二十八日,以守邯鄲、救武安之狀迷惑秦軍,而後二日一夜急奔閼與而得勝之,又豈非一勇字乎?正因秦之誌在晉陽,必已布兵於上郡、河東,而閼與武安乃分兵而已,兵雖強而力不足,難再行分兵據守滏口漳水險道,故父親得以急奔閼與。父親,我說的對嗎?”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甲胄,於軍人而言,甲胄是威嚴,也是榮耀,更是責任,軍人的榮耀和責任正是保國護民。



    “自閼與戰敗後,秦已明了,越他國而攻,必有隱患,有隱患則力不能盡,勢不能久。故秦之所謂遠交近攻,乃攻野王而絕上黨,得上黨而弱韓以強秦,敵之強必我之弱也!若秦得上黨,則秦之河東、上黨、野王、宜陽便可連成一片,秦之力愈強,秦之勢愈大。於趙而言,上黨雖有突孤之勢,然其地四麵皆山,勢雖突孤而趙難攻。而上黨近邯鄲,城邑十七,控滏口之道,據漳水之利,若予秦國,則我邯鄲必時時受秦自上攻下之勢,趙國時時受洞穿腹心之危,且晉陽必將陷秦之三麵之圍。上黨之於趙,其險甚於河西之於魏、宛鄧之於楚、野王之於韓;晉陽之於趙,亦如河東之於魏、鄢郢之於楚、上黨之於韓;若上黨陷於秦,趙必將步魏、楚、韓裂土而弱之後塵。須知閼與一城便可阻我東西救援往來,況上黨乎?由此可見秦欲得上黨乃續閼與之謀,得上黨以製趙,得上黨以弱趙,這便是趙國不懼秦之怒而受上黨之原因。”



    他移動了自己的身體,他的麵向由東北偏北變為東北偏東,除了山巒,依舊看不見遠方。他的目光依舊銳利,卻有了一些優思。



    “父親,母親於我有生養之恩,我卻不知母親之意,就像我不懂您的心,是否不孝?臨行之前,母親極力阻撓,我不知母親是以為我不能為將,還是知此戰難勝,不願我死於戰陣之前,亦不願我死於敗軍之罪。父親您是怎想的呢?是認為兒紈無能,還是以此戒兒勿驕勿躁勿易勿輕呢?如兒確屬敗軍禍軍之將,您為何沒有親口對兒說?”



    他把劍握得更緊了,他的牙齒也咬得更緊了。



    “父親,母親生我之身,卻不知我心。先惠文王十九年,父親將兵取齊之麥丘,為將有功,則有信於軍,父親可奉食於兵、交友於卒、分金於眾,如此兵卒信之,軍心附之,故父親出邯鄲三十留二十八日而軍不亂,閼與相隔數百而二日一夜奔襲之計能行。今我猝然為將,統數十萬之眾,未曾有功,又代廉頗將軍,且有攻守爭議,故兒隻能退而求威。無功,無信,亦無軍心,若再無威,則令何以行、禁何以止?令不行而禁不止,數十萬眾必亂,何以言勝?何以保國?而藏金買田之舉乃我向國人明誌,不勝則死,母親亦不知也。無必勝之誌,何以轉守為攻?若此戰敗,兒不死於軍陣之中,必死於敗軍之罪,身既已死,金帛、田地何用?”



    他眼中的憂思似乎更重了,他的心似乎更亂了,數點星光閃爍在他眼眸之中,卻沒有了野性的銳利。他轉而向西,西方是敵軍的方向,是敵國的方向,是鹹陽的方向,亦是國仇的方向,更是國憂的方向。



    “孫子曰用間有因、內、反、死、生五間,而秦之不懼廉頗而獨畏我之言,是否反間?若秦不懼廉頗將軍,何以相持日久而秦不得勝?若秦獨畏我,何以用間告之,如此乃提醒我王舍廉頗而用我,豈非於秦不利?若秦懼廉頗而欲使我王換將,又何必獨言及我,趙國名將輩出,我雖為馬服子,卻無功無望,豈非更像是反間?若秦以我無能,以此使王命我為將而代廉頗,必輕而視之;若此戰能勝,秦豈非弄巧成拙?”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竹雨聲》,方便以後閱讀竹雨聲三、長平關上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竹雨聲三、長平關上並對竹雨聲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