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磚碎瓦,村野內一片狼藉。
所幸還有些可堪一用的爛木頭,胡亂搭一搭,勉強也能供人棲身。
隻是這些木梁頗重,並非饑腸轆轆的難民們能夠搬動的。
這十餘座木屋,皆是出自那瘦削漢子一人之手。
那人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唇皮幹燥,身著一套破舊布衫,看著也不算高壯,不知走了多少路,腳下的草鞋早就被磨爛的不成樣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腦袋,發絲好像剛剛長出來不久,是那豬鬃般的寸頭。
此刻,這漢子扛著比他這條身子還粗大些的圓木,健步如飛的從人群中穿過,麵對諸多難民們的感謝,他僅是有些靦腆的笑了笑。
“俠士大師父,喝水……”
有稚童怯生生的走近,朝他遞來隻剩半截的瓷片,麵盛著珍貴的清水。
漢子頓了頓,彎腰用指尖沾了點水,隨意抹抹唇,隨即便是笑的揉了揉那稚童的腦袋:“我夠了,拿回去吧。”
東洲戰亂不休,水糧比人命更貴。
稚童哪聽得懂話中的門道,隻以為這身懷神力的大師父真的擁有滴水解渴的本事,羨慕的舔了舔嘴唇,要是自己也有這本領就好了,以後便再也不會感到饑渴難忍。
他捧著瓷片轉身朝黑瘦老人奔去,若不是有大師父在這,瘸了腿動彈不得的爺爺,早就被其他人吃掉了。
然而還沒跑出兩步,稚童便是一頭撞翻在地。
他抬起頭,待到看清眼前的一幕,圓溜溜的眼睛瞬間便充滿了恐懼,在不知人事的年紀,他已經被迫學會了辨別危險。
在東洲,這些腦袋光禿禿的和尚便是最大的危險。
一隊武僧麵無表情的踏入了村落,猶如獅虎般逡巡著這剛剛失而複得的領地,他們碾碎了地上的瓷片,眸光掃過之地,難民們無不低頭跪地。
很快,他們便看向了前方的漢子。
沒有太多的寒暄,好幾條齊眉棍便是唰唰按在了寸頭漢子的肩膀上,強行將其壓跪在地。
“你是哪家的弟子,誰允許你在此布道?”
領頭人從容走近,蹲下身子,伸手抬起了漢子的下巴。
六品修為,在哪不能逍遙自在,卻扮成這幅模樣,分明是想竊取香火。
虧得對方一身行者氣息,並非是仙家,應該是其他兩座須彌山的弟子,跑到東洲來打秋風的,否則這幾條齊眉棍現在就不是將其押著這簡單,早已經砸碎了這顆腦袋。
“我不是什弟子,隻是路過,順手做點事情。”
寸頭漢子並沒有掙紮,隻是簡單的解釋了一下。
領頭人見他不願意透露師承,以為是打秋風被逮著了,自覺丟人現眼的緣故,倒也沒有過多為難的意思。
畢竟在如今的局勢下,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羅仙和菩薩們,自然是忙著爭搶道場,可下麵的小修士們也想著能混口湯水喝喝,這種事情在東洲不算罕見,都是一教中人,沒有趕盡殺絕的必要,逐走就好了。
念及此處,他抬了抬手臂,示意一眾師兄弟收了棍子,隨即冷聲道:“若是手太閑了,就替自己找點事情做,少往東洲這邊伸,趕緊離開此地,要是再讓我等看見,可就沒那好罷休了。”
話音落下,領頭人率著一眾師兄弟揚長而去。
寸頭漢子沉默良久,無奈一笑,重新扛起圓木,放到了最後一座屋舍處,這才轉身抱起那地上嚇得不敢動彈的稚童,將其送回老人身旁。
“大師父。 ”
老人先是感激的接過孩子,隨即嘴唇蠕動了兩下:“您怎不告訴他們,您也是……就不必受這般委屈了。”
他記得很清楚,這位大師父剛來此地的時候,那顆光瓦亮的大光頭,配上那身布衫,可比這群武僧要更像個普渡世間高僧。
“以前是。 ”
智空和尚拍了拍手掌上的塵土,整個人看上去極為灑脫,笑道:“現在不願是了。”
自從親眼看見一眾同門想方設法要取沈大人性命,而後自己又被千臂菩薩生擒,化作一條黑犬,直到現在看盡了兩教是如何對待人間了以後,他再沒有曾經那種以大教弟子身份為榮的感覺。
故而才蓄了須發,整個人看上去潦草許多,但心底卻是幹淨了不少。
“好像又要打起來了。”老人抱著孩子,怯怯的朝著府城方向看去,前些日子,這些地方都被那些騰雲駕霧的仙家們掌管著,鬥的是地動山搖,實在嚇人的緊,如今情況好像又有了變化。
"……"
智空抿了抿唇,擺手示意這對老幼不必懼怕,隨即轉身朝著那山坡走去,同樣朝著府城方向遠眺。
他能感覺到,那看似平靜之地,此刻的氣息動蕩到底有多劇烈。
武僧的再次踏足,代表著三仙教落敗了,可這蕩開的氣息,又說明那群仙家並不肯放棄,殊死一搏就在眼前,一旦炸開,眼下的這些百姓能活多少隻能是個未知數。
“哎。 ”
他搖搖頭,長歎一口氣。
唯有親眼見證了其餘大洲的慘狀,方才能明白,沈大人出手護住整個南洲,到底是多大的功德。
隻可惜東洲沒有第二個沈大人,而自己的實力又太過低微,僅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智空感歎了一下,卻並沒有自怨自艾。
天下亂勢,有人去做拯救蒼生的大事,分身乏術,顧及不上微末處,便需要有人能填補上這個空子。
他想,就算是沈大人,如果能抽出空來,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這群難民流離失所,肯定會出手替他們修屋尋糧的。
想起那位大人,智空和尚臉上重新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他轉過身,正欲離開山坡。
就在這時,耳畔忽然響起陣陣蟬鳴,時值入冬,哪的蟬?
“大師父,能幫我撿一下嗎?”
智空扭過頭,發現身側大樹下,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女孩,紮著羊角辮,模樣乖巧可人,一身破破爛爛的襖裙,求助般的望向自己,用力伸手指了指樹梢。
"……"
智空和尚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在調整心緒。
許久後,他快步走過去,隨手摘下了樹梢上的東西, 攤開手一看,是一隻做工精致的金蟬, 隻有拇指大小,卻栩栩如生。
可無論再怎活靈活現,這也隻是死物,發不出蟬鳴。
“大師父,我能跟你換嗎?”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伸出手掌,掌心躺著一隻氣若遊絲的活蟬。
智空和尚靜靜站在原地,許久也沒有開口。
直到看見小姑娘微微蹙了蹙眉尖,他才輕聲道:“若在太平盛世,一隻金蟬的價值自然是大於一隻活蟬的,但在現在這般世道,我手中的東西,真的比不上能夠填一填口舌之欲的蟲子。”
傳聞中,菩薩真佛們喜歡扮作別的模樣去點化世人。
入冬的聒噪蟬鳴,樹上突然出現的金子,無不在說明這是一場機緣。
智空和尚並沒有直言,隻是委婉的提醒對方已經離人間太遠,不知俗事,這試探的手段也有些過時老套了。
當點破以後,機緣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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