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迪的時鍾室

類別:未分類 作者:弈勝天半子 本章:芬迪的時鍾室

    認識芬迪是在一場聚會上,她喝了點小酒,臉色微醺,若無其事地朝我搭訕,她的金色秀發令我印象深刻,我小時候特別喜歡戴金色的假發,現在不會了,但是對金色秀發似乎根植下了一種癡念,那是我回應芬迪的原動力。



    我們在同學聚會上就這聊開了,我發現雖然她出生在國外,但是稱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沒人會懷疑。



    最好的朋友林越在交錯的人群中注意到死黨原來和一位女子交流歡快,於是起哄道:“洋妞愛上小夥子啦!”



    噱頭起得足夠響亮,讓喝著幹紅和雞尾酒的同學們都聚集目光,饒有興致地觀看這一出貼近生活的國際關係前瞻。。



    她來自歐洲的某個小國家,我很少在新聞聽過那個國家,所以這應該算我切身參與了外交活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以後吹牛的時候,我總會說我曾經參與了和歐盟國家的私密會談。



    其實我們根本沒聊什私密話題,她的開放程度卻令我意外,幾乎從她的臉上看不出羞澀,更多的是大膽以及一種勇敢,透過它淡藍色的眼眸印射到我的臉上。



    這令我一個二十幾年人生隻勇敢摸過我家土狗爪子的單身男漲紅臉頰,在先前墊下的酒精麻醉下,整個人都飄飄然,仿佛酒精也具有了拂麵的異域風情。



    我陶醉了,本來就不勝酒力,現在更是天旋地轉,眾人的凝視讓我不知所措,目光的聚焦令我呆若木雞,眾人發出自覺無趣的哄笑聲後,就繼續和身邊的男伴或者女伴飲酒作樂。



    我後麵並不是什都沒做,我成功地加上她的微信,這是我第一次加女孩子的微信。



    宿舍樓大門早上五點才開,我在樓底駐足,要等宿管阿姨上班才能進去,我就當醒酒了。一個人坐在宿舍大門一旁的台階上,淩晨五點的廣東冷風嗖嗖地刮進我單薄的襯衫,我卻一點不覺得冷,手捧著的泛著綠光的手機異常灼熱。



    我和她分別之後並沒有聊天,甚至她隻給我回了一句日常打招呼的話語,我卻從未如此心花怒放,我覺得自己不差,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可以吸引異性,她明明什也沒有透露給我,我卻腦補出了抱著孩子的畫麵,風讓我打了個激靈,夢醒了。



    這股熾熱的情緒讓我癡迷,我不知其所起,卻感念其所深,或許隻是因為第一次彌足珍貴吧。



    宿管阿姨幫我開門的時候對我笑了,很奇怪,我沒有對她產生什感情,遠沒有見到那位金發女子的欣喜,對了,趁著回宿舍睡覺前再牢記一遍她的名字——芬迪。那是她打招呼時告訴我的。



    下午兩點我感覺頭很痛,困意一點也沒有了,但是不願醒來,悵然若失的感覺籠罩著我,昨晚的片刻歡愉好似不複存在,心空落落的。



    翻開手機,芬迪在下午一點給我發了幾條消息,大概是約我去水族館玩,距離現在已有一個小時,她說在校門口等我,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我放下手機,又沉沉躺倒,恍惚後馬上驚醒,猛扇了自己一巴掌。她等了你一個小時啊!我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從床上一躍而下,來不及多想,簡單而精致地打扮一下,就奪門而出。



    匆匆趕到校門口,芬迪的金色頭發在風中淩亂,遮擋住她的視線,她自顧自地玩手機,看樣子也等得倦了,我走到她麵前,剛好過了一個小時三十分鍾。



    “你來得好晚。”芬迪話語很輕,我支支吾吾地解釋,“昨晚的酒太烈了,我沒看到……信息,我、我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很幸運芬迪被我蒙騙過去,也許隻是她不想追究。



    “走吧,水族館現在去也合適。”



    她的話讓我安定心神,關注眼前事更重要,過去的先讓它過去吧。



    去水族館的路上,我和她坐在出租車,沒多久她就對著手機咯咯發笑,我很好奇是什那好笑,於是顫顫巍巍地壯膽湊近去看,她在看一張照片,偷拍的視角尤為明顯,我是照片的主角,顯然她是被那一撮飛揚的頭發逗笑的,我趕緊一個勁捋順頭發,我的注意點實在不佳,以為打扮光是洗把臉就夠了,沒想到還要捋捋頭發。



    我很不喜歡捋頭發。



    那是一段遠古的記憶,若不是芬迪叩開我的心門,我絕不會任由它從籠中竄出。



    我五六歲的時候,母親就囑咐我家庭關係那一欄要填離異,我跟那些孩子不一樣,我沒有父親,我一再單純地追問,她就會告訴我父親死了,但是在之後母親又偶爾會咒罵那個死人,讓我心生疑慮,畢竟死人是不值得咒罵的,人們更願意咒罵活人。



    我覺得父親沒有死,他隻是不敢見我們,我不知道原因,可某天我實在是很想他,幼兒園的同學跟我說他爸爸幫他做手工,老師讓我們比拚一下誰的家長更加心靈手巧,於是留給我們家庭作業,我問了母親,她說她忙著養我,沒空搭理我,我就又問她,爸爸呢?



    她那天一直很忙,感覺焦頭爛額的,那種感覺我也會有,就是被各種小組作業和考試折磨的感覺,我很理解當時的母親,但我不理解她突然暴怒了,她說,父親跟婊子跑了,我不知道婊子是什,但我知道父親跑了,我沒父親了。



    我被晾曬到一邊,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孩子的心情總是恢複得很快,我沒難過幾陣子,就玩起自己的玩具,我最喜歡的是父親送給我的洋娃娃,它的金發很好看,或許又因為是父親送的,所以我更加珍惜,母親不開心,或許看到好看的東西會開心些吧。



    我把洋娃娃的金發披在我的頭上,一跳一跳地走到母親的身邊,“爸爸跑了,你看看我的頭發,那是爸爸送的,媽媽要開心好嗎?”,她的眼神我看不懂,沒有期待,而是大人才有的那種玩味的表情,後來我在無數的大人身上都看到了這個眼神,也在我自己的臉上看到了。



    她緩和了幾秒,把我的金發粗暴地抽出來,扔在地上,死死地踩在腳下,我一下子被嚇哭了,哭著去扯腳下的金發,它們被我一根根地扯出來,都成了金絲,母親似乎是越想越氣,把我踹倒在地,破口大罵:“你爸就是跟金發婊子跑的!你也喜歡那個金發婊子是不是?”



    她打了我一頓,關於這段如何被打的經曆,任我怎回憶都沒有半點印象,或許她沒有打過我吧,我可能記錯了,隻是第二天母親告訴我不用去學校了,我覺得她很愛我,我應該記錯了,她沒有打過我,不過,那天收尾不是那愉快,因為我去的是醫院。



    水族館到了,芬迪早已下車,我還靠在車窗邊不願離開,是她進來把我拉出後座的,也把我拉回了現實。



    逛展索然無味,那些藍色的海洋生物看不出表情,我不知道它們快不快樂,如果它們不快樂的話,我也不應該感到快樂,快樂不應該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我的表情不太好看,我承認一想到以前的事就控製不好自己的情緒,總是不自覺地擺張臭臉,我不應該這樣,但我也不知道怎去控製它,它似乎也影響了芬迪,芬迪本來是個話多的人,她會給我分享各種動物多好看,多令人吃驚,她會一邊笑著一邊解說,但這天她話很少,她後麵一句話也沒說。



    我機械地跟她走完了水族館,忽然覺得如釋重負,我以前走博物館的時候也是這般感受。



    坐出租車,回學校,一氣成,沒人挑起話題,也就保持了一整車的沉默,我在出租車的坐墊上如坐針氈,我焦急地渴求一個方法,一個修複關係的方法,但是以我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笨辦法都會讓我覺得鬼扯,最終我什也沒做。



    我們在學校最深的岔路口分別,一邊是她的宿舍,一邊是我的宿舍,我們保持了一路的沉默,我真是個不會和異性聊天的人,我試圖窺探自己,讓自己勇敢起來,結果卻發現自己一旦與異性溝通,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恐懼的情緒中。



    該分別了,我不願結束,可總是事與願違,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捏著手指,手指皮都要摳破了,還是不敢抬頭,我痛恨自己說不出一句話。



    芬迪拉起我的手,我冰涼的手掌一瞬觸碰到她的溫熱,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激活,我緩緩抬頭,她的笑沒那燦爛,卻依舊真誠,她笑著對我說:“今天謝謝你啦,我太冒昧了,對不起,或許我們下次可以去我的時鍾室,那讓人舒緩,很適合你。”



    我趴在寢室床頭,仔細地回味芬迪的話,一遍遍地思索,終於發現芬迪說了“下次”這個字眼,那至少不意味著我們關係的終結,我還有機會。



    平心而論,我是一眼看中了她的金發,它令我有種熟悉的感覺,倘若她不找我搭訕的話,我會將聚會上那個金發女孩銘刻於心,幻想我和她之間可能發生的關係,我也會清楚認識到永遠不可能與那個金發藍眼的女孩有任何的交流,無論肉體還是靈魂的交流。



    現在她主動向我邁出了一步,我便不可阻擋地沉溺其中,她沒有撒嬌,第一次我們稱之為“約會”的東西也極其糟糕,但和她在一起,我總感到她時時刻刻都在散發魅力,它們狂熱地吸引著我,讓我的理智總是失靈。



    很長時間我都在念叨與她分別時的話,一個人蒙住頭在被窩咯咯地笑,因為怕吵到室友而捂住嘴巴,但劇烈程度仍震得床咯吱作響。



    我發出的噪聲似乎吸引了舍友,我聽到有人在爬床邊的樓梯,用堪比鬆鼠上樹的速度壓到我的床上,掀開我的厚被子,開門見山道:“又在跟洋妞聊天?”



    說話的是林越,隻有他會這樣子說話,我趕緊捂住手機,連連搖頭。



    “他媽的,找了妞忘了兄弟?”



    “沒,沒找。”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下午是和誰出去的?快展開講講,兄弟都憋一天了。”



    今天一天實在過得不愉快,沒什值得講的,所以我隻是搖頭。



    林越被吊足了胃口,更加急切地搖著我:“李過旬,你快點!”



    我沒辦法,如實地說了出去,林越略顯失望,轉頭又安慰道:“你別太傷心,她不是說了,下次去時鍾室嗎?還有機會的。”



    他跳下我的床,剛剛壓得我骨頭硌得慌,現在他輕鬆跳下我的床,我也輕鬆不少。



    “下次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會說話我來幫你打圓場。”



    我沒有拒絕。



    那是一個類似中世紀風格的時鍾室,隨處可見一些字符寫出的教義,古樸而典雅,一張木工桌上擺放著幾塊鍾表,它們的盤蓋被揭開,機械齒輪的齧合情況良好,精巧的結構令人癡迷。



    看到我帶林越來的時候,芬迪眼流過一絲失望,不過隻是一瞬間,她又恢複了笑意。



    時鍾室不算大,最醒目的是一個書架,放了幾本英文或拉丁文寫作的書,其次就是最先注意到的木工桌,還有一張躺椅,淡綠色的泡棉材質,躺起來一看就很舒服。



    若是林越沒來的話,我一定會躺在躺椅上,那時芬迪在我的旁邊,或許和我靠得很近,近到呼吸可以觸碰,我們應該會有一段激情的故事,隨著林越的到來,那也就成了泡沫。



    我聽到時鍾滴滴答答,那是獨屬於老式時鍾的浪漫,這種懷舊的場所很對我的胃口,林越就比較崩潰,對他來說,這是個極致無聊、毫無玩樂的地方,他寧願在聚會之後受非人的虐待都不願在這多待一秒。



    不知何時,他就離開了,而我也沒有管他,我的眼神被芬迪占據,抽不開空間。



    芬迪跟我聊起這個時鍾室的曆史。它是由她的爺爺修建,作為滿足晚年爺爺心願的一處寄托,據說還探究某種秘術,但都不得而知。爺爺死後,這就荒廢了,芬迪總覺得這有爺爺的亡靈,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因此不願多待,但她每次隻要待久了就會不自覺地平靜下來,那次水族館之旅後,她覺得這很適合我。



    “躺到躺椅上吧,這沒有別人。”



    “就我和你。”



    我照做了,安安靜靜地躺了上去,墊子綿軟包裹住我偏瘦的身軀,這的確讓我安靜下來,漸起的倦意喚起我的困意,前方是我的金發女郎,我完全放鬆下來。



    老式時鍾的滴答聲斷斷續續,我的神經不再緊張,變得溫和,閉上雙眼。



    芬迪的氣息越來越近,她胸脯散發的熱量靠得很近,狹窄到逼仄的氣縫幾乎隔絕空氣,我感覺呼吸重新急促,我明白我在期待著一段故事,一段幹柴烈火的故事。



    芬迪吻了上來,我想象中她的吻該是草莓味的,小時候很喜歡吃草莓味冰激淩,那是我最鍾愛的味道,雖然隻幸運地吃過一次,但我最鍾愛它。



    正經的想法總是打攪氛圍,在意識肆意亂竄時,我覺得自己在進行一場國際關係的私密會談,這時常讓我想到家國大事,因為克製而變得痛苦。



    “你的頭發亂了,我幫你捋一下。”



    芬迪在我的耳邊說道,我感覺我的耳朵被熱氣環繞,仿佛是被含在嘴的,這讓我的身體再次癱軟下來,是啊,這就像在做一場夢,夢在挽留我,不讓我離開。



    金色的頭發搭在我的臉上,這次的經曆和以前很像,是哪次呢?好像是很久遠的記憶。那天下沒下雨,我不清楚,但我覺得天空應該是暗沉的,我從房間出來的時候,頂著一頂金色的頭發,那時的金色頭發也是那搭在我的臉上,遮住我的眼睛,但我看得清前路,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前路。



    我朝她走去,她罵了我,她好像說我是婊子,記憶有點混亂,我感覺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好像是我發出的,好像是媽媽在房間抱著我哭,我不知道了,那時我的眼前都漆黑一片,想睜也睜不開。



    劇烈的捶打痛感灼燒著我的心,我的胸口積蓄了使得富士山火山再次爆發的力量,它如氣球一般迅速腫脹起來,越來越漲,我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芬迪根本就消失了,痛苦化為言語,洪水爆發了,“婊子!婊子!去他媽的婊子!”,我彎曲軀幹,躺椅借著彈簧將我彈射出來與芬迪相撞,她飛出去,跌倒在書架旁。



    她衣衫不整。



    我意識到剛才會發生什,但我已經猶如受驚的鹿麂擔驚受怕,驚恐也是一種憤怒,我不該憤怒,我很久沒有過強烈的情感,堆積起來反而尤其濃烈,我愣在原地,整個人站在地麵上,我已經從躺椅上站起來了,卻無比希望再躺下去。



    時鍾滴滴答答,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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