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月兒掛在高樓上，白的幾乎看不見。不過月色從高樓間擠過來，平鋪在馬路上給她看。穿過馬路後，她回頭望了一眼，昨天電視新聞的車禍場景浮現出來，想象她看到她自己的身體躺在了斑馬線上，她的新上身的紅裙子散開去，羞澀地露出了半隻穿著半舊的黑皮鞋的秀氣的小腳，在剛起的夜色，她像一個試探，也像縮回去的一個懇求。懇求誰呢？

    馬路舊了，斑馬線上新刷的白漆卻油亮，躺在地上的她愈發顯得像一副舊油畫，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和諧。她注視了自己一會兒，收回心的幻象，輕輕搖了搖頭。一撥又一撥人走過她身邊，在馬路這頭停下來等紅綠燈，一會的功夫就聚集了一大群人，綠燈亮了，人群很快通過斑馬線，一會兒的功夫，街邊就又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不急於回家去，今天，她再次失業了。她在樹蔭下的一隻長凳上坐下來。可是思緒又繞了回去。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倒在斑馬線上，會怎樣呢？她固執地想，人群會圍觀，警察會來，救護車會來，然後她會被裝進某個車子，然後……然後她死了，然後……她死亡的信息會被傳送到千外的一個兵團連隊，在那兒引起反應，那是她戶籍所在的地方，也是生她養她的地方。

    那兒有她的老父老母、親戚朋友同學和她一個連隊長大的人，他們會因為她的死想起她，議論她，回憶和她有關的兒童時代少年時代的那些往事，她在他們口中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那兒是她的根，她也是有根的。這個世界上萬物都有根：花有根，葉有根，每一片雲和每一顆星星都有根，每條狗、每隻貓、每一條路都有根，這條根從出生時就固定了，樹長得再高，人飄得再遠，最後都會回到地上，回到泥土，和它的根在一起。

    對這個人流如織的城市來說，她是沒根的浮萍。盡管她在這已經生活了十年之久。她如果真的死了也大約就像樹上落下了一片葉子，隻會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響，什人也不會注意。她不過是一朵外鄉飄來的雲，在這兒停留過，下了幾滴雨，這些雨落在異鄉的地上，很快就會被吸收，完全消失掉痕跡。她的生和死不會對這座城市造成任何影響，就像從黑板上擦掉的字，兩個手掌合在一起拍一拍，就化作灰塵四散。這樣想的時候，她忽然有點不甘心，她兢兢業業的在這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了，她的青春都留在這，怎也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如果她是在她的家鄉去世了，情況會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在她的家鄉，一個沙漠邊緣的小連隊，死亡是一件大事。一個人的離去全連隊的人都會知道。葬儀有專門的人籌劃主持，家屬隻要配合就好，家家戶戶都會派出代表吊唁，一個連隊的、左鄰右舍的、尤其是平時關係就處的好的男子們女人們更是個個義不容辭，都會來給家屬幫忙，所有的幫忙都是免費的，葬禮結束後大家一起吃頓飯就算答謝。如果沒有一場葬禮，你簡直不知道原來一個連隊居然藏龍臥虎，什人才都有！大家分工默契，表情莊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就像王木匠負責挑選好棺材、劉老頭負責用水泥澆鑄墓碑，李文教負責給剛澆好的墓碑上寫碑文，逝者家的男人們帶著連的壯小夥子提前去墓地挖好墓坑、和逝者生前感情深的鄰居好友都來參與抬棺——每個人都顯得很重要，不能缺少，就好像在連隊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工作位置。

    出殯的那天，連隊的領導會主持開追悼會，念寫好的長長的悼詞，再平凡的一個人，在悼詞都會變得格外莊嚴重要，他生前的事跡會被一一陳述清楚，了解不了解的人在這一天都會恍然大悟，原來逝者這值得人尊重，每個活著的人都起了惋惜之情。追悼會開完，一群人招呼著抬棺，上車，直到送到墓地安葬。連隊的每一個人在這個時候，都一樣的肅穆親近，負責接待外麵來連隊吊唁的人的人在介紹逝者時，往往加了格外的尊重，開口的第一句話必是：“我們連的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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