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韓塵嵐才明白,生於這個時代,是命運的安排。
作為這個時代的起端,又成為了時代的閉端,韓塵嵐存在的意義,便是親手結束了一切,開始了一切。
兩年前,韓塵嵐一家從帝京遷到了麥潛村,因為爹爹做生意失敗,不能夠在帝京生存。
“韓塵嵐!你還吃不吃飯!”雖然娘親的語氣很是暴躁,但是對於一個才十二的孩子來說,這並不會使塵嵐屈服。
“好啊!剛給你洗幹淨的衣服,才幹你又去玩水,吃完飯再收拾你,快點!”
或許餓了,或許真怕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的小池塘,慢慢悠悠的走向桌前。
“我爹呢?起來就沒看見他。”
娘親邊盛飯邊說:“小彤家呢,小彤爹買了一頭豬,有三百多斤呢,一早就給你爹叫過去了。”
“三百多斤?那得多少錢啊?不得不說,小彤家真有錢。”
午飯過後,看著天空陰沉沉的樣子,下午怕要是下雨。
娘親說要趕快去集市上買點東西,讓塵嵐在家好好呆著。
韓塵嵐當然不會,想起娘親說的三百多斤的豬,便有了打算。
“我走了啊。”娘親稍微收拾了收拾,就走了。
韓塵嵐也就一路小跑到了小彤家,還沒進院子,就聽見了一聲怒吼,很明顯,那是來自一頭三百多斤重的豬在掙紮的情況下發出的聲音,韓塵嵐瞬間來了興致,於是猛地紮進了院子。
然而眼前的一幕,令他著實震驚,那頭肥豬在圈橫衝直撞,塵嵐爹和萬叔叔不停的用木棍敲打柵欄,想要讓它消停下來,不過它非但沒有停,倒是越來越暴躁。
正當韓塵嵐看得入神,突然,那頭肥豬像是受到了某種指引,退了幾步,蓄勢待發,奮力一躍,越過了柵欄,眼看著要撞到爹和萬叔叔,但好消息是他倆都躲開了,但是壞消息是朝韓塵嵐撞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偏愛,讓韓塵嵐措不及防,他一邊跑一邊喊爹,他爹喊:“嵐兒,轉著圈跑。”
韓塵嵐開始繞著院子跑,他爹和萬叔叔就拿棍子在後麵追,不知跑了多少圈,那頭豬也是,腿又短,身體又重,追起人來倒是難免讓人費些功夫。
直到爹喊不用跑了,韓塵嵐才敢停下來,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的幾顆星星一直在轉圈,等他反應過來後,發現那頭肥豬已經往外跑了。
韓塵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完全沒注意自己尿濕了褲子。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被豬嚇尿了。”
萬微彤,也就是娘親口中的小彤,很喜歡看韓塵嵐出醜的樣子,自從來到麥潛村後,是韓塵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很喜歡和她在一起。
聽到她的笑聲,塵嵐突然感覺一陣寒意,看了一眼褲子,確實濕了,但是他肯定不會承認是被嚇尿的。
“喂,這明明是我玩水濕的,可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巴不得看我這樣子吧!”
她從窗戶那轉身去屋,端了一碗水出來遞給韓塵嵐。
“喝吧,關鍵時候還得看我吧,給你一口水喝,你打算怎報答我?讓我去你的小池塘玩吧!”
韓塵嵐無暇顧及她說的話,大口大口喝著水,等喝完了,看著她說
“我允許你去我的小池塘玩。”
“好,一言為定!”
她確實開心了。
看著微彤的樣子,總覺得明天會變得更好,會一起去看新升起的太陽,看新滑落的月亮,然後等著新的一切,總之,有她在,塵嵐便安好。
“快追啊!別讓它跑了。”
“哈哈啊哈,這大家夥,跑得倒挺快。”
外麵的人們躁動了起來,塵嵐和微彤聽到外麵的動靜就跑出來看。
一看街上站滿了人,都在看他爹和萬叔叔追豬,覺得人手不夠,他爹就找了一些大幾歲的哥哥們也去幫忙。
塵嵐和微彤就在門口看著,所有人都沉浸在這閑暇的時刻中。
根本沒有人能夠認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會是應該的,或者說,那是災難,是他們這個平靜村落的劫,更是塵嵐的劫。
“哥,就是這,我親眼看見那個人從集市上買的豬,然後一路牽過來的,三百斤的豬,說買就買,這肯定是有錢人,說不定還有什傳家寶呢。”
這些土匪經常呆在集市中的門店旁,專門等著那些大手筆的有錢人買完東西,等他們回家的時候,不是半路截胡,就是跑到人家家去,情況好的話,就是剛買的東西轉眼成了別人的,壞的話,性命也跟著丟了,甚至,會禍及全家,當時人們會把這種行為叫“坐牆”。
“趁天黑前,把事辦完,免得當官的那群跟屁蟲趕過來,自己人怎了,匪道和官道本就是他們占便宜。”
獨眼,刀疤,大粗脖子,這就是虛雲山寨的二當家,寨中一切事物基本上都是二當家一手操辦,至於寨主,靠著曾經和二當家一起創下山寨的偉績,和那勝似親兄弟般的感情,在山寨悠閑自得,事不關己,獨享清福。
“喲,什事啊,這熱鬧,讓我們兄弟幾個也摻和摻和。”
村的人一看是虛雲寨的人,紛紛緊張了起來,王叔怕出事,就讓人偷偷去縣報官。
在那個時候,官府與土匪朋比為奸,土匪搶了東西,又或者欺負了誰,衙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畢竟是官道,打著為百姓的口號總要做點什。
但是他們也知道,這普通百姓的命,就如同草芥一般,管這種事,能給當官的帶來什,浪費自己的時間不說,得罪了那不要命的家夥們,反倒自身利益受到了威脅。
塵嵐雖然小,但是這種道理還是明白的。
“這位爺,你看你們這是來我們這小村,怎了這是?”
王叔是麥潛村的村長。
“老東西,真沒點數啊?你們村別看沒什東西,沒想到還有人能買頭豬。”
“這大家夥,不吃了可惜了,幹脆交給我們,我們幫你養養,哈哈!”
土匪們互相幫腔,聲音越來越大。王叔一時也不知道怎辦才好,竟然和他們講起道理來。
“這這可不行啊,人家花錢買的,憑什隨隨便便給你們,你們這種人,遲早要遭報應!”
二當家聽了這話火冒三丈,抽出長鞭,狠狠的打在了王叔的臉上。
“這話你有什資格說,豬是你的嗎?你就在這叫!滾!”
“去,你們幾個,把豬搶過來,我虛雲寨還不能吃你們一頭豬?”
眼看著那幾個土匪就要走過來。
王叔大罵
“我看你們誰敢動,光天化日之下,爾等不顧良心譴責,做著如此霸道之事,還有沒有王法!今天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們搶走這豬,反正這世上也就隻剩下我苟延殘喘的活著,沒什牽掛,所以我沒什好怕的,更不會讓你們這群強盜得逞!”
塵嵐雖然站的遠,但還是能看到王叔臉上的血印,那是一條深深鑲嵌在他臉上的紅繩,是一條能夠把王叔的記憶拉回兩年前的紅繩。
剛來不久,聽說王叔的女兒成笄禮,他夫人興奮的就去了集市買最好的頭笈,不料卻遇到土匪坐牆。
剛拿出來,就被土匪搶了去,夫人不顧一切薅住了其中一個的頭發,同行的土匪眼看再糾纏下去肯定壞事,於是抄起地上的棍子照著夫人的後腦勺掄了上去。
見夫人仍然沒鬆手,土匪就緊著一棍兩棍,一邊掄一邊罵,直到夫人鬆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冰冷的土地,深紅的頭發。
王叔得知此事之後,瞬間癱坐在地上,村說話有分量的人一邊拉著他一邊說:“王哥,還是嫂子重要啊!”
王叔才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急忙帶著女兒去尋找夫人,等到了之後,官府的人已經把一切都收拾好,等著王叔來領人。
王叔和女兒看著那既是夫人,又是母親的屍體,嚎啕大哭。
“節哀,我們一定會抓住那兩個土匪,還你們一個公道。”
說話的是縣長楊正明,前不久才剛剛上任。
楊正明下令為王叔的夫人下葬,回府前給王叔留了幾兩碎銀,一袋大米。
或許是在自己的地盤發生這樣的事,難免有些掛不住麵子,才給了這些東西。
安葬好夫人之後已經傍晚了,王叔和女兒久久不願意離開,就這樣等到了深夜,人都走光了,王叔沉默的留下了淚。
他告訴女兒
“孩子,爹對不起你,爹沒能保護好你娘。”
女兒靜靜的躺在王叔的懷,憔悴的麵容,蓬鬆的頭發,濕盡的衣袖。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父女倆有沒有回家,還是守著夫人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衙門前圍滿了人,人群圍著躺著的人,躺著的人被打的鼻青臉腫,一隻腳穿著鞋,一隻腳光著,他眼神空洞,絕望地望著翻在地上的鞋。
這是王叔。
有個打更人說,那天晚上他看見王叔和他女兒一起進了衙門,他在門外偷摸聽著,麵一陣喧鬧過後,王叔被衙門的人扔了出來,而他的女兒,卻還在麵。
後來王叔在那之後很少說話,也沒人問起他女兒。
“老東西,成心想死是吧!老子滿足你。”
二當家徹底怒了。
“一群畜生,別忘了還有爺爺在這呢!”
萬叔叔走到王叔身後說:“老大哥,謝謝你為我擋在前麵,今天,這豬,他們搶不走,因為我相信公道,永遠不會在他們這種人身邊。”
“對!這些年來,你們這些土匪為非作歹,燒殺搶掠,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們怎從我們手中搶走這豬!”
我爹大喊道。
眾人附和。
塵嵐知道,這場仗高低要拚個你死我活,奈何甚是年幼,出不了什力,就和微彤,還有其他孩子們被長輩藏了起來,隻是以塵嵐的性子,不可能呆在這。
“看來今天不沾點血回去不行了啊,弟兄們,屠村!”
二當家率先拔出了刀。那些土匪們聽見屠村的號令,就像發了瘋,唯恐自己的刀劍上不沾上血。
塵嵐聽著外麵的打鬥聲,實在按捺不住,便給微彤說
“微彤,你在這呆著,我去外麵看看,馬上就回來,放心。”
說罷,塵嵐躡手躡腳的偷跑出來,跑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天空漸漸灰了下來,馬上就要下雨了。
塵嵐的位置剛好能夠看到爹爹和王叔他們,他們正和土匪打的有來有回。
王叔叔打的每一拳,都是在為蒼天的不公而抱怨
每一拳都是在為死去的夫人和沒從衙門出來的女兒而自責
每一拳都是對土匪橫行,官匪勾結的世道而憤怒
爹一邊打,一邊大罵
“去你的!今天我就要把大家這些年來受的委屈都還給你們!”
一陣驚雷貫穿灰色的天空,豆點般的雨水擁擠的砸在地上。
突然有人抓起了塵嵐,捂住他的嘴。
是娘!
娘把筐放在一邊對塵嵐說
“別說話,我早就回來了,隻是剛才聽著他們和你爹他們罵,我就從小道繞過來了,我去家找你,你也不在家,小王八蛋,誰讓你亂跑的!老實呆著!”
“我剛才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阿界,他把事情給我簡單說了幾句,就去報官了。”
“娘,爹爹在那邊,爹爹可厲害了,一拳一個。”
娘親抱著塵嵐,無助的望著村人和土匪們的爭鬥,娘親的衣服濕透了,娘親的頭發因為下雨的緣故,似乎黏在了一起。
“嵐兒,你要記住平常在家對你說的那些話,那都是娘作為過來人所得的經驗和教訓,以後你總要長大成人,總要學會怎生存下去,我相信,以後嵐兒一定可以獨當一麵,做一個正直的人,做一個大男子漢,好嗎?無論世道如何,對的就是對的,記住了嗎?”
娘親說完抬頭望著天空中砸向地上的雨點,再低頭,眼睛已經紅紅的,塵嵐寧願認為這是因為雨水進入了娘親的眼睛,而不是娘親的淚融掉了雨而紅了眼眶。
“好!”
雨越下越大,爹的身影漸漸模糊了。
在塵嵐的印象中,池塘的水是透明的,是清澈的,每次玩水,水中的自己總是被他搞得零零散散。
但是每次平靜下來,他永遠都在笑著,所以再碎又能怎樣呢?
安逸的村落,時而平靜,時而零散的塵嵐。
但是現在這一切,韓塵嵐始料未及。
呻吟的村落,稀紅的池塘,塵嵐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從麵看到他的樣子,現在的他隻是一灘黑影,是孤零的、是沉寂的、是弱小的,是悲慘的。
雨漸漸小了,爹爹趴在地上,就像兒時與塵嵐戲耍一般,隨後,爹爹會突然站起來,一把拎起塵嵐,轉上圈圈,直到爹爹累為止。
那時,爹爹會抱著塵嵐直接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對他說
“嵐兒,轉不動啦,累壞爹爹咯。”
但是現在,爹爹不會累了,永遠不會了。
塵嵐突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巨大且無形的悲痛纏繞在他身邊,他失去了世上最愛他的人,也是他最愛的人。
塵嵐知道,這種悲痛並非他一個人能感受到,因為娘親越來越大的力道,仿佛要讓他感到窒息,而越接近窒息的塵嵐,越能理解娘親的感受。
“老東西,再叫啊!媽的,累得我夠嗆,真是塊硬骨頭。”
王叔被二當家踩在腳下,這次王叔沒有了之前那種絕望無助的眼神,因為王叔已經不能再看到曾經的那隻離他而去的鞋子,他永遠的閉上了眼。
或許在這吃人的世道,閉上眼,是唯一的慰藉。
誰又沒有閉上眼呢?
哥哥們可能還沒有學會做農活,就閉上了眼。
叔叔們可能還沒有教會哥哥們如何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閉上了眼。
或許嬸嬸們在閉眼的那一刻,回想起了那些和丈夫兒子一切。
是兒子第一次買肉被騙,生氣的罵他。
是丈夫在朋友家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暖心的給他熬粥。
可是現在呢?
這種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竟然變成了忘不掉的記憶,而自己以後卻要靠著這些記憶一個人痛苦孤獨的活下去。
娘親呢?
低頭、閉眼、哆嗦,哭泣。
隻有塵嵐睜著眼,抬頭望著天,無論他再怎哭,哭聲也蓋不住他們身上傷口處的無聲呻吟,因為那是有顏色的呻吟。
望著天有什用?
天難道不會閉眼嗎?
從土匪來的那一刻起,天就閉上了眼。
灰沉沉的雨,會是因為天的同情而留下的淚嗎?
不,塵嵐感受不到天的悲痛,反而因為寂滅一切的雨,他失聲的哭喊,彷徨的眼神,脆弱的身軀在這天,埋葬在了池塘中。
整個村為坑,稀釋的血為水,這就是現在的池塘。
禍亂始於世間怪,生靈塗炭。仇恨生於失愛者,無休無止。
“二當家,接下來怎辦,剩下的人留不留?”
“他們親眼看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被你我弄死,你說,他們活下去,我們麻不麻煩?一個不留,盡情揮動你們的刀吧!”
僅存的村人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和女人,當然還有藏起來的孩子,麵對麻木的怪物,他們隻能坐以待斃。
“這群老骨頭就幫他們先走一步,女人……”
“都帶回山寨?”
小弟笑著說。
二當家一巴掌拍在了小弟臉上。
“帶他媽什山寨,你把山寨當青樓了?都給清樂閣送去。”
“這孩子們,世上唯一的依靠都已經沒了,自生自滅?算了,給老鬼們送去,大點的十兩銀子,小點的五兩。”
二當家就這樣安排好了一切,就像買菜一樣簡單,輕鬆。
因為哭的太傷心,塵嵐沒發現娘親已經開始抱著他往縣去的方向跑了。
塵嵐看著漸行漸遠的村子,他突然強烈的意識到那是有著他很多值得留戀的地方,他的爹爹,他的小池塘,他的微彤,他的一切。
如今,塵嵐正在向著遠離它的方向逃命,這一逃,就再也回不來了。
娘親抱著塵嵐跑到了已經看不見麥潛村的地方,停下來用袖子擦擦塵嵐臉上的雨水。
袖子是濕的,所以怎擦塵嵐的臉都是濕的,娘親急哭了,再一次把他抱在了懷。
“快,就在前麵!”
娘親聽到這聲音便慌了神,以為是土匪們發現他們了,就趕忙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了。
“大人,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們村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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