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妙書先生”的小院,篪籬忽有恍如隔世之感,薛叔如往常一樣在院中忙碌,見公子回來仍是慌慌張張親去料理膳食,遺失的記憶中的自己,是個與薛叔甚為親熟的小女孩楚亦然,院中的木機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是那個名為妙書的公子打造了它們,還有櫻樹機關,整個院落的機關布置,還有那個被五王收為義女,被五王賜名的篪籬,作為五王的親信,替他辦下明的暗的差事,助他鏟除敵對,清掃追逐權力的障礙...
而如今回到這個院落中的,沒有了楚亦然的記憶,空有妙書之名,又背棄了篪籬這個五王手中利器之名的人,究竟又是何人呢?不知所來,不知所往,什都不是,心中僅存一個念想:救他。
往事已矣,她不再多想。現下她需要休息片刻。
可是方才回到內臥,她便又覺胸口疼痛,接著頭也跟著痛了起來。如果此時暈倒過去,想必又會重歸夢魘。她已知曉頭中那隻蠱蟲,此刻必又是蠢蠢欲動。
“相柳”她不禁心中苦澀,大概也有一絲怨念吧,
若說幼時發作隻因蠱蟲尚未穩定沉睡,自從來到軹邑之後的頻發發作,大概是與他與她的情人蠱有關吧,畢竟,自己這也有他的一顆心,她方才已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胸前的襟衫。
胸痛的感覺很快就減弱了,蠱蟲在這種程度的刺激下不會輕易蘇醒,隨著刺激的消退,蠱蟲也平靜下來,篪籬扶住額頭的手鬆懈下來。相柳抑製住了,他不想讓那人發覺,實在用心良苦。
隻要他願意,隨他受些小折磨倒也無妨,篪籬這樣想著,很快便沉沉睡去。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篪籬足不出院,除了料理些情報,則是更加勤勉地處理書閣的生意,並頻繁修繕木機人,修正完善後的木機人可以自主參與的生意流程也越來越多,最後,幾個木機人配合之下,生意料理得竟與篪籬親自處理得幾無二致。
薛叔對此是又驚又喜,每天都對著木機人讚不絕口,就像木機人這能聽到真能聽懂似的。他見這段日子篪籬漸漸地蓬頭垢麵,滿身木屑、墨汁混雜,看起來都快成了木機人了,便更加勤快地在後廚進進出出,生怕篪籬忘記進食給餓著,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忽一日,薛叔去工作間給篪籬送吃食時,隻見篪籬不修邊幅地背對自己蹲坐在地,發簪也歪了,發髻有些散落,乍看上去,差點會認成女子,薛叔不由心中一酸,想起他家小姐還不知流落在何地,是不是在受苦...“薛叔”篪籬一聲男子化聲的輕喚,讓他回過神來,他連忙上前把食盒遞給篪籬,“公子,歇息歇息,吃點東西吧”
“好”
薛叔見他打開了食盒,方才放心地走了出去,不多做打擾。
那日見薛叔對著木機人手舞足蹈,篪籬覺得甚是好笑,心想若是木機人如果可以打趣薛叔,肯定更有意思。不錯,可以一試。為此,篪籬重又鑽進工作室,對著木機人又是一通改造。
“薛叔”,一日傍晚,薛叔聽見公子的喚聲,卻是一驚,方才公子不是說要外出嗎,怎這會子就回來了?他四處打量,卻是並未看見公子的身影,正在這時,他又聽到公子的聲音,“薛叔”,這次的聲音是更近了,可是也沒見著人啊,他猛地發現一個木機人朝他這邊走了過來,“薛叔”,原來是木機人發出的聲音,薛叔驚訝地一時說不出話來,“薛叔”,木機人還在重複,薛叔試探著回應道,“我...我在”,
“送信”
薛叔這才看到木機人手捧著情報木盒,忙道,“我去發”,
木機人將需要發送的情報交給薛叔後,轉身離開繼續忙了。
薛叔抓耳撓腮,感到費解,這木機人怎就開口說話了呢。
此時篪籬又來到西炎山,高辛王姬即將大婚。一襲白衣蹲坐在山崖邊的一顆巨樹之上。
“九命軍師現下還有如此閑情逸致”,篪籬仰頭向樹上的相柳說道,
“兩軍對壘,卿畫公子,啊不,篪籬·大人,此番莫不是來刺探軍情?”
篪籬並不意外,相柳實則也並不在乎她的來意,
“勝負已定,何須刺探,何況,”篪籬盯著相柳,稍作停頓,
然後繼續說道,“你們是義士”,聲調卻是低了下來,她把將欲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我們實是勝之不武的”),
相柳似是意會,神情坦蕩,道,“各由其命罷了”,說罷肩身一鬆,躺靠在樹幹上,
篪籬留意到他手中的水晶球,看那光色、質地,心想:是雪山冰魄,
她轉身斜立,也靠在了樹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天邊的月亮出神,各懷心思,沉默了片刻,
篪籬似無意般輕描淡寫地說道,“曾有人告訴我,相克相生,方能生生不息”,她的腦海中浮現起九命前輩的身影,她接著說道,“扶桑神木,本屬火性,木質高溫,幾可自燃”,
相柳眉尖微微一挑,心中似是一動,眼神移向手中的冰晶。
篪籬忽然問道,“遇見共工,你可有悔?”
“悔與不悔,一心而已,事已至此,惟奉此心”
“嗯,是我多此一問。如果可以重新活過,你是否願想情形有所不同?”
“既已決議無悔此世,如若重新活過,倒真希望有些不同”
“嗯”,願無幾多世事紛擾,篪籬心中默想,
她接著道,“可惜,你我並非戰前對手,不能一較高下了”
相柳的神色轉為凝重,
篪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篪籬踏著星月回到了小院,發現書桌上一方小巧的冰晶信盒,信盒上有朱雀標記。她連忙坐定,靈力護法將信盒打開,這是她以卿畫之名委托江湖中最擅追蹤的朱雀一族追蹤相柳那37年間蹤跡所得的消息,
麵是一封扶桑木樹皮煉製的信紙,原來朱雀一族早已諳熟此道。她仍是催動靈力,隔空逐字讀來,看來朱雀一路追蹤到了海中鮫人,她將那37年的陪伴看在眼,眼中透著悲戚,九命深情,她不是早已知曉的。
可是看到末尾處,她的眉頭卻頓時緊蹙了起來,“舍命”,
她此時方才得知,相柳原來為小夭已折掉一命,那對她來說,他生還的勝算就便又少了一分...
她收回靈力,冰晶盒與扶桑木紙的平衡瞬間打破,信紙自燃,冰晶盒也便溶解汽化了,仍是不留一絲痕跡,
她撫助胸口,難道...隻能如此?
下月就將決戰了,軒轅的王軍已盡皆集結在此處,這次作戰,幾位王爺均不直接參與領兵,隻不過,可以各自舉薦屬意的將領,想來軒轅王也是在提防諸王,以免諸王借著此次戰事大漲軍威,危及軒轅山。
而五王得以舉薦的是前鋒將領,恐是引起猜疑,所以才舉薦了篪籬,表麵上看來,她毫無帶兵經驗,在其他王爺權臣眼,充其量不過是個擺設,並且五王還可以借此將林霄安插進軍營,看起來隻是個不起眼的偏將。軒轅王也覺得五王識趣,順理成章地安排了自己手下的得力將領,擔任實際的統領職責。表麵上看起來,卻是軒轅王大度讓賢。
而實際上,林霄才是五王的醉翁之意,因為世人不知,林霄明麵上雖然隻是王府的一介護衛,實際上則是實力僅次於篪籬的第二得力暗衛,他此行任務,大概就是趁著戰亂秘密執行對其他勢力將領的暗殺,從而趁亂奪取軍權。
即使推知實情,篪籬也並不在意,她向來就是五王的一把利器而已。而現如今,她更是毫不在乎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正好,她也不需要去軍營練兵,到了那日,她隻管拚殺便罷。
於是決戰前的這些時日,她便日日把自己關在了一處很少用到的密室,對各處采集來的毒蟲毒草進行煉化,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她要將這些毒物的毒性融進自己的心髒,這些毒物來自天上地下五方五行所處,匯集各處毒性之精,對尋常神體來說,極難承受,即使有護心鱗護體,加之九命心髒的毒性,亦會有噬心之痛,方才煉化融合,篪籬忽地突出一口黑血,這便是毒物侵蝕的心髒血肉了,接下來,她還需幾日修養,心髒才可慢慢自行修複,可是恐怕來不及了。
薛叔見篪籬終於從密室出來了,方想鬆一口氣,見篪籬臉色煞白,唇角發黑,瞬時又擔心了起來,他真希望公子後日就不必上戰場了,瞧他這副模樣,萬一出點什意外...
篪籬瞧出薛叔的心思,便寬慰道,“無妨,歇息兩日便好,後日勝負已定,軍力太過懸殊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那...公子還是趕快歇息吧”
篪籬也覺支持不住,又是沉沉睡了過去。
決戰當日,篪籬血氣已是恢複了八分,唇色已不再泛黑,隻是臉色細看去還是微微有些蒼白。
她乘戰馬立在大軍陣前,向西炎山遙遙望去。此刻,軒轅大軍已將西炎山圍了個水泄不通。
天降大雨,雷鳴電閃,似是上天也在為共工軍鳴冤。
林霄使了個眼色,篪籬隻好下令進攻,擂鼓陣陣,四周的大軍齊衝上山去。很快,兩軍就正麵遭遇了。
相柳隻身潛入軒轅軍後方,意圖搗毀軒轅軍軍需供應,篪籬麵對的,便是西炎軍共工主力軍士。
篪籬在戰前特意換下了神黿金甲,她每在砍殺一名軍士之前,都會故意身著這名軍士一劍。奮力作戰,是她最大的敬意,身背一劍,是為自己為五王不義之舉的盡力贖罪,也是對義士以血獻祭的哀悼。
篪籬身上的鐵甲沾滿了血汙和泥水,隻有斑駁滲血的幾千道劍痕赫然在目,她手中的刀劍已斬滅幾千義士的英魂,餘下的西炎軍士也很快就要被盡數剿滅了。
篪籬握劍的手臂抖動不止,終於是無力地丟下劍,整個人俯身摔在了泥水。她聽見遠處傳來巨獸淒厲的吼叫,是相柳。
原來相柳偷襲未能得手,便扮作共工引誘軒轅軍到了一處海島。五王對此早有準備,隻見三名道長協護七方長約數尺由玄鐵打造的鐵匣,鐵匣內泛著森森的寒氣。隻見三名道人靈力齊發,七方鐵盒盡皆開啟,七枚裹著萬年寒氣的瑩綠長箭赫然齊發,第一枚,正中相柳胸口,貫穿而過,相柳一聲痛吼,臉色瞬間被刺骨的寒氣凍到慘白,顯出交錯縱橫的青黑色血脈。
相柳一聲怒吼化作原形,眾人皆是頭一次親眼看到傳說中的九名蛇妖的真身,俱是一驚。九命在真身狀態下心髒修複速度加倍,三個道人眼看九命即將回轉過來,便連忙催動第二枚長箭繞過蛇身和蛇首,直取九命的胸膛,原身反而讓他們的目標變大了,長箭刺透蛇妖鎧甲般堅韌的皮膚,向深處尋去...一枚又一枚,相柳真身的蛇頭一個接一個地癱倒、壞死、黑化,海島上漸漸泛起了黑氣,散發出刺鼻窒息的氣味,比西炎山的瘴氣更勝百倍...
很快,七枚長箭無一枚虛發,盡皆刺入相柳的胸口,那副龐然的身軀頹然倒下,僅存的一具蛇首卻是沒有瞳仁,毫無生氣,幾百名來不及撤出的將士也被那黑氣瞬間毒死了,那些死壞的蛇首,盡皆化作漆黑的毒水,所過之處,盡皆腐蝕,相柳化回人形,胸前千瘡百孔,滲出的殷紅血水也瞬間變作了黑色...
包括道人在內的眾人唯恐方才那龐然巨怪再次複活過來,慌忙不迭地向此刻凡人之軀的相柳狂射箭矢,便是將他的軀體也射成了篩子,相柳此時仰躺在寸草不生的海島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空,不知是否還有任何一絲生氣,他地嘴角似是在微微上揚,他是否在最後一刻感到心滿意足?他終是不負共工、不負將士,又或者,他在那蒼穹之上,看到了自己翱翔的模樣?最後的時刻,他終是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擔,靈魂得到自由了。
毛球在這海島之上盤旋、哀鳴,突然俯衝向海島,將相柳的屍身抓了起來。眾人欲將它射下,卻發現方才驚慌之中早已將箭射盡了。這些人已經無計可施,隻有呆呆地看著海島,緊張地注釋著相柳,聽天由命。此次無法完成任務,回去也是個死。
卻隻見相柳周身開始發黑、融化,毛球抓住屍身的利爪也遭毒血腐蝕,可是毛球執拗地不肯鬆爪,但ta終究是再也沒能抓住...雪色的衣衫早已被腐蝕殆盡,相柳的屍身,此刻已化作濃濃的黑血,掉落在海。眾人方才懸在嗓子眼的心這才終於放下了,連忙撤出海島,回去複命請功領賞去了。
而毛球仍是不死心地在海上盤旋、哀鳴。
篪籬聽到那聲巨吼時就已感覺不妙了。她胸口的痛楚也清楚地告訴她相柳正在承受的痛苦。事不宜遲。她用盡最後的靈力和力氣,在胸口處應生生地將相柳那顆心髒剝離了出來,那顆心髒的周身,此時正包裹著篪籬前幾日由毒物煉化的黑液,這些毒液對九命的心髒來說,卻是極好的護養。接著,她猛吐一口鮮血,昏厥了過去。
林霄一眾人在清理掉所有叛軍趕來時,發現篪籬滿身劍痕,血肉模糊地倒在泥水,上前去探視鼻息和勁脈,皆是沒有了生息,於是便帶眾人撤離,回去向五王複命了。
對篪籬的性情,五王是再清楚不過了,也料想到她會這做,所以並不感到驚訝,而且事前也叮囑過林霄,待戰事結束,確認篪籬是否身死,即可回來複命。篪籬的身世對他來說也甚是麻煩,所以他並沒有命林霄將屍身帶回來安葬。
從始至終,她都是五王的一把利器,利器鋒利,便衝鋒陷陣,利器折毀,棄置不用便罷。隻可惜,篪籬卻是是他最得力的那把利器。不過,成就大業,需要的是勢,如今損一人而得勢,也不枉他悉心調教多年。況且,葬身西炎山,對篪籬來說應是死得其所了。
西炎山附近方圓幾百連下了幾天的連綿陰雨,天色一直是陰沉的,不知是不是天色的原因,下的雨遠遠看過去像是黑色的,整座西炎山陰氣彌補,瘴氣較以往更甚,越來越多的毒物聚集到這,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那。但就是在這樣一坐死氣沉沉的山林中,卻有一隻泛著紫藍色熒光的靈蝶穿行來去,成了這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卻襯得幾分妖異。
過了半月的光景,在西炎山瘴氣環繞的密林,在蛇蟲出沒吞食的遍地腐肉枯骨中間,突然一具屍身抽動了一下,篪籬倒吸一口氣,突然醒轉了過來,接著,她又猛咳了幾下,這半個月來她已經瘦得皮包骨,身體也覺無力支撐。放眼望去,遍地屍骸,毒蟲鑽行,虧得她煉化的毒物,毒蟲因此都不得近身。她沒想到自己還能活過來。她奮力想要爬起來,一個趔趄卻是仰麵摔倒在地上。她發現手還緊緊護著什東西,心髒還在。
她原本以為,要她會因為蠱蟲噬髓而死,要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再不然,光是瘴氣大概也會令自己窒息而死...但是隻要心髒還在,她的這副軀體興許還能派上用場,她能做到的也隻有這多了,她也隻有盡力一試了。
但是她竟然沒有死。那她就要想辦法恢複體力,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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